刘肥磕头磕得又急又狠,额头中央片刻就红了一片,显然辞封之事是发自肺腑,连叩头都用了全力。

    刘季不作声,低垂着眼,直勾勾地盯着儿子低伏不断的脊背,半晌才打趣说,

    “这是旁人剑拔弩张、百般经营,求都求不来的福气,我儿怎么忽的犯起傻来?”

    刘肥咬紧牙关道,

    “这是父皇给予的天恩,原本却之不恭,可儿臣非但不敢奉诏,还要劝父皇收回成命!”

    “哦?”

    “分封诸王之法,虽是我汉如今的权宜之计,但绝非长治久安之策。”

    刘肥说罢,不敢抬头,依旧重重叩首。

    “行了行了,别磕了,叫外人瞧见,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呢。”

    刘季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过多的情绪,他倏地转身坐回了御榻,将肘撑在榻边的曲栅玉几上,杵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个大皇子。

    室内温暖如春,更衬得玉几冰凉,玉石的丝丝寒意透过薄寝衣传来,散入了四肢百骸,令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你先起来,坐下慢慢说。”

    “儿臣遵命。”

    ***

    一连磕了数不清的响头,此时的刘肥眼前金星乱冒,颅内嗡嗡作响,他强忍着额头上的痛楚,回到侧位,默默地把平日里听张良论及的时政经世诸多道理捋了一遍,才大着胆子道,

    “儿臣在西北的这半年,头一个体会,就是国家疆域着实太过辽阔,从南至北,共五十余郡,各地风土人情,尽不相同。

    儿臣听太傅说,当初始皇帝一心想办成的大业,不单单是‘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表面所指,而是要让普天下的每一黔首,都遵循同一法令、信奉同一道德、用同一计量、使同一银钱,摒弃成百上千年来养成的风俗。”

    “唔,你如今能有这一层见识,张子房功不可没啊。”

    刘季有些意外,抬眼迅速瞅了他一下,搔着头感叹道,

    “天下一家,海内归一,听上去容易,做起来可真难。

    当初,你爹我啊,只是个小小的亭长,没那么多高屋建瓴的大想法,只觉得始皇帝推的新政甚繁甚巨。

    他对内废除封国,以郡县官僚直辖编户,对外北击匈奴,修长城,举国上下折腾了十来年,让人不明就里。

    如今我倒是越来越懂得他的真正用意了,那就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刘季喃喃自语般的回忆戛然而止,那些欲言又止的话,即便对着亲儿子,也不便明说。

    尽管他顺应大势,于起兵伊始便打出了诛暴秦的旗号,但在内心深处,他始终与那位始皇帝一样,坚信“王土”与“王臣”中所指的那个王,是天子,是予一人,是天下唯一的皇帝,绝不是与其他诸侯王、元老功臣分权共治天下的什么花架子共主。

    ***

    见刘肥认真地听他训话,他转了个话题,继续说道,

    “对于书同文、行同伦,你的解释都很对。

    至于车同轨这条,你还是年轻,没有领悟到太傅的真意啊。

    车同轨,仅仅是一种手段而已,其最终目的,是使中央朝廷的政令,得以真正下到乡里。”

    春秋战国时期,割据称雄的诸侯国纷纷以邻为壑,各国在制造马车时,特意使本国车轮的间距与他国不同,车涂异轨。

    其时,道路多为土路与砂石路,相同间距与规制的车轮长年累月地轧过去,便在路面留下了两道深深嵌入的车辙,后来的车子只要顺着这两道车辙轨道行驶,便又快又稳。

    反之,如果来自他国的形制不同的车子驶在这条路上,就会因无法严丝合缝地套嵌进车辙而颠簸摇摆,甚至翻车。

    因此,始皇帝执意推行的车同轨,并不狭义局限于将车轮的间距一律定为六尺,而是要彻底打破不同地域之间的交通阻碍,做到以上制下,上闻下达。

    只有车辆与信息能够畅行于全国,各地的税赋财物才能源源不绝输送至中央朝廷,而中央朝廷镇压地方叛乱的车兵,也能迅速无阻地沿着统一的道路,渗透至国土的每个角落。

    老大帝国,若还存在着行政与军事号令无法触及的地方,又何以称为大一统呢?

    刘季不无感慨地说道,

    “现在看来,始皇帝的路子都是对的,车同轨,中央直管郡县,政令直通郡县,天无二日,以一治也,是为大一统。

    奈何他心太急,对内对外的千头万绪,总想着一蹴而就,却忘了原来东方六国的子民并不是毫无感情的草木。

    最后把好端端一个王朝,愣给折腾垮了。”

    因此,他汲取了始皇帝的教训,打算曲折迂回地完成大一统的伟业。

    ***

    秦灭东方六国的过程,快得如风卷残云,以至余下不少后患,短短十四年后,大泽乡英雄振臂一呼,昔日六国贵族死灰复燃。

    换而言之,陈胜吴广的揭竿而起,最终演进成了六国诸侯合纵,讨伐秦国的复国之战。

    与此同时,刘季亦是靠着与诸侯王的一路协作,才最终登上了帝位。

    分封七个异姓王,是上位者对诸侯联军的承诺与交换,也是汉朝的开国皇帝,对秦朝骤废六国的一种修补与调和。

    只不过,众人还是低估了刘季的决心,妥协只是他居于人下时的权宜之计,待时候到了,他依旧会百折不挠地践行大一统的宏图——

    将那些被迫分封的异姓诸侯王,统统换成自己人,用数个绝对忠诚于汉廷的同姓诸侯国,来统辖那些对大一统曾产生过强烈抗拒的地域,比如楚地,比如齐地。

    他内心认定的自己人,包括同姓的刘氏子弟,以及亲如手足的异姓兄弟卢绾。还有那老实巴交的长沙国王吴臣全家,也算半个自己人吧。

    将齐国封给大儿子刘肥,将原本归韩信的楚国一拆为二,封给自己的远房兄弟。再让卢绾去燕国当王,与长沙国的吴臣一道,一北一南,作为匈奴与南越的缓冲之地,藩屏中原。

    倘若天下郡县姓刘,几个王国也姓刘,便是十足的家天下了。纵然郡国并行,只要都姓刘,也便是大功告成了吧。

    自登了帝位以来,刘季冥思苦想出了这个以退为进的妙计,可内心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在方才打趣刘肥莫要造反的戏谑顽话中,终于落了地,变成了冰冷的现实。

    那句玩笑太着痕迹了,不单彻底暴露了刘季内心深埋的隐忧,也登时惊醒了被封王的狂喜冲昏了头脑的刘肥。

    在刘季侃侃而谈齐地的战略地位之时,曾经真有一瞬,刘肥感激眼前父皇的信任,也陶醉于父皇为他勾勒的、坐拥七十余城的齐国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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