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皇帝许下的美景中,刘肥只觉梦想即将成真,自己追随父亲,一步步走出沛县的乡野,走进洛阳南宫,当上了大皇子,眼看还要封王了。

    将来自己去了齐国,与父皇一东一西,镇守汉家天下,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莫非就是天潢贵胄子弟才有的殊荣?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漫天的风沙仿佛又吹到了他的眼前,而病榻上张良苍老虚弱的声音,比陇西大山中最冷的冬夜,还要冷上一万倍,

    “大皇子,你知道吗,在始皇帝以前的时代,君王往往自称‘孤’。

    这个孤嘛,说来好笑,其实是孤家寡人的孤。

    君王看似坐拥四海,可真论起来,依旧是孤身一人的。”

    他无声地笑了,听得出嗓子干哑,刘肥赶紧捧上新煮沸的羊奶,半扶起张良的背,伺候他喝了半碗。

    “大皇子,你本性纯良,也是个聪明人。

    可这人啊,一旦太聪明,就难免不安分,往往会被聪明误。

    你要记住,无情最是帝王家,坐在那个高位上的人,是永远不会相信任何人的。”

    忆到此处,刘肥通身的汗毛陡然竖起,原来,那辽阔富饶的齐国,是天下最难以抗拒的诱饵。

    一旦头脑发懵地被封了齐王,他即刻便会从位高恩重的大皇子,摇身一变,成为令皇帝如鲠在喉的眼中钉、肉中刺。

    父皇生性多疑,建都长安后,山水遥遥相隔,若东方始终孤悬着一个富庶的大王国,他又如何能安然入睡?

    ***

    刘肥头皮发麻,这俨然便是太傅没有明言的那桩天大的喜事,也是他人生至今遇到的最大险境:

    或是一狠心接下来,自此以后日日夜夜过得提心吊胆,甚至孤注一掷地去角逐那虚无缥缈的皇位;

    或是拼死力辞,踏踏实实做个闲散皇子,平安富贵地过完一生。

    天人交战之刻,他眼前闪过了刘盈稚嫩的圆脸,父皇已经老了,而自己的太子弟弟并不聪慧,将来未必能做个足以服众的好皇帝吧?

    可是,他随后想到了母后吕雉,刚凭空生出的一丝妄念,顿时烟消云散。

    那女子有张顶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平素不笑也似笑,眉宇间却不怒而威,写满了世上最刚强的意志。

    况且,她还那么年轻,精力充沛,一想到有朝一日或要与她为敌,刘肥就觉得腿脚直发颤。

    电光火石间,他拿定了人生最重要的主意,既然此生不可能越过高山,那便投靠高山,背靠高山,也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见皇帝陷入了沉思,他轻咳一声,鼓足勇气,说出了今日最大胆的一句话,

    “儿臣以常人之心度之,纵是父皇将诸侯国都分封给咱们刘家的子弟,依旧算不得是‘一统’。

    个中缘由,恕儿臣不忍直言,万望父皇体察。”

    ***

    他说完这番石破天惊的话,又伏下身去,再不吭声,而刘季如被打通了天灵盖,直震了个激灵。

    连儿子都亲口劝告自己,把王国中的郡县交给他们管理,与自己直接管辖,是迥然不同的,其中的道理显而易见:

    同姓同宗的血脉亲人,难道就不会反了吗?若自己真的从不担心他们谋反,为何还会惴惴不安?

    就算现下能用强硬手腕唬得他们安分守己,那自己死后呢?

    若后世子孙中出了一个软弱好欺的皇帝,老刘家自相残杀的惨况,顷刻间便会化为现实,而自己今日故作聪明的种种安排,便是骨肉内乱的始作俑者了。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假使自己百密一疏,将亲戚昆弟们都分封出去,日后怕是真要落得无法善终了。

    想通了这一关节,刘季不禁“哎哟”一声,以右手覆额,身子发虚,再也坐不住,往后重重倒去,直直砸在重茵累席上一叠叠堆起的锦被中。

    满室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扑扑声,半晌,刘季的声音才悠悠从团花簇锦底下传出,

    “唉,我需得谢谢你,你今日同我讲的,不是君臣间惯常的套话,而是子对父的实话,我心里明白。

    只不过,天下初定,才抚了匈奴,打了臧荼,还不知来年有没有别的异姓王要冒头,也不知南越能否顺利地谈下来。

    当前的要务就是与民休息,尽量不去做什么大的变动,就连修个长安宫殿,萧何都日日来报,说民间隐隐已有怨言了。

    若再贸然将几个关键之地削为郡县,一来,得力的郡县官僚不够,二来,怕是又要激起动荡,到那时,咱们可就连二世而亡的秦都不如了。”

    刘肥壮着胆子抬起头,看到锦缎披盖中刘季花白的头发,谁能想到,天下一人,竟也有举步维艰、如履薄冰的时候。

    他没来由的鼻子一酸,为着自己,也为着老父,高高在上的皇位,看来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轻松易坐,

    “儿臣愿为父皇分忧,悉听父皇调遣。”

    刘季的声音听上去前所未有的疲惫,

    “齐地,你还是得去的……你要帮为父把那片地方管起来。

    至于什么封不封国的,适才你言之有理,容我再想想,尽量不再新立诸侯王,另寻个别的官职给你罢。”

    ***

    自热腾腾的殿内退出来,刘肥只觉身上冷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深衣黏腻腻地贴在脊背。

    夜更深了,冷月高悬,万籁无声,下宽上窄的宫墙高高伫立,雄大而肃穆。寒风扑面吹来,竟有种说不出的舒爽。

    所谓如释重负,大抵便是这样吧。

    他已记不清楚,自己究竟自何时产生了绝无仅有的夺嫡之心,回想起来,依稀是看到戚姬孜孜不倦地为刘如意谋求前程的时候吧。

    至高无上的地位,人人想要,群雄逐鹿,明明都是皇家血脉,既然戚姬明目张胆地敢想,自己为何不敢呢?

    好在,后来有了西北之行,皇帝的别有用心,倒成全了他向张良近身求教的机缘。

    张良夸他聪敏,而他最大的长处,便是善于审时度势。

    太傅身体好些时,偶尔品评英雄豪杰,但每每说到当朝人物,总是为着避嫌而三缄其口,却免不掉对一名女子的钦佩,

    “当今皇后的韬略,绝不逊于陛下。

    你只需细想,她自楚营归来后,举凡想做的事情,有哪一件,最终没达成的?”

    更耸动的是,她在做那一切时,云淡风轻,毫不费力,往往于最紧要处举重若轻地推一把、拉一下,大功告成,事成身隐。

    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

    既然想透彻了,就不再庸人自扰地抱有虚无缥缈的希冀。

    在这一刻,刘肥只盼着回去痛痛快快地香汤沐浴,好好睡上一觉,却听得由远及近脚步声传来,却是皇后来了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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