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毛巾，怎么看着有些眼熟？</p>
柳玉梅回想起来，这不是李家那小子今儿个挂肩上的那条么？</p>
“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呢。”</p>
柳玉梅想将毛巾取下来，可手刚要触及时，就止住了。</p>
她扭头看向里屋，门口，站着女孩的身影。</p>
“阿璃啊，你不是已经躺下了么，怎么又起来了？”</p>
女孩没说话。</p>
“阿璃啊，这条毛巾是你放的么？”</p>
女孩没回答。</p>
“阿璃啊，这是摆牌位的地方，是最珍贵的供奉地，可不能随便放东西呢，毛巾该放到它应该待的地方，奶奶帮你收了搓洗干净好不好？”</p>
女孩眼睫毛开始跳动。</p>
“那就放着吧，放着吧，放这儿挺好的，呵呵，挺好的。”</p>
女孩恢复了平静。</p>
“阿璃，去睡觉吧，奶奶不动它了，奶奶保证，你明天睡醒起床，还能看见它在这里。”</p>
女孩转身进去了。</p>
柳玉梅叹了口气，随即脸上又浮现出笑意，她刚刚留意到，这次阿璃将要生气时，只是眼皮微跳，身体却没跟着颤抖，这也是一种进步啊。</p>
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在避免着阿璃犯病，这不仅仅是因为那种暴怒状态下的她会给自己和身边人造成伤害，更是因为每次犯病后，她的病情会变得更严重。</p>
当下，最重要的就是对阿璃病情的治疗，其它，都是次要的。</p>
柳玉梅终于在自己两个哥哥的牌位后头，找到了自己丈夫。</p>
“到底是委屈你了，和我俩哥哥凑活了一阵，你们没打架吧？”</p>
那会儿，老东西不要脸般地追求自己，可没少被自己哥哥们收拾，即使后来自己和他成亲了，他和自己哥哥们每次喝酒时也都会嚷吵起来几欲动手。</p>
不同的是，成亲前是哥哥们找茬拾掇他，而成亲后，则是他次次借着酒意撩拨哥哥们，还恬不知耻地喊着：</p>
“来啊，打我啊，你们有本事就把我打死好了，打死了你们妹妹就得替我守寡！”</p>
哥哥们恨得牙痒痒，不停地数落自己瞎了眼，愣是让他给骗到了。</p>
其实吧，老东西除了心眼儿小点，爱记仇外，真的对自己很好。</p>
用手绢轻轻擦了擦丈夫的牌位：“老东西，这是你孙女想让你腾位置放她的东西，你就委屈一下吧。”</p>
说完，柳玉梅就把牌位腾了一下位置，把自己丈夫和自己父亲牌位靠在了一起。</p>
“和我爹多说说话吧，女婿也算半个儿。”</p>
虽说那块脏毛巾搁正中央是有点碍眼，但柳玉梅依旧语气里带着欢悦：</p>
“你们啊，别和阿璃置气，阿璃会落得如今这样，不也都是你们害的么，谁叫你们那些年死得那么干脆豪迈，半点香火护持都没给子孙留下。</p>
这李家的小子，叫李追远，名字挺好听的，人也挺有意思，就是早慧得厉害。</p>
聪明的娃儿我是见得多了，可像他这般的，这辈子还是头遭见。</p>
这娃儿给我的感觉，除了那点没脱的稚气外，他就像是在刻意演得像是个孩子一样。</p>
可惜了，这样的人，往往不得长寿。</p>
但也说不准，他现在住李三江这儿了，还是李三江的亲族，分润福运应是比咱们简单得多。</p>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p>
只希望他能帮咱阿璃把病慢慢治好，咱阿璃，吃了太多苦遭了太多罪了，这本就不该是她应得的。</p>
你们啊，沉江死时都喊着为了新世界。</p>
这世界太大，我这妇道人家眼窝子浅，容不下，我就只能瞅着自个儿孙女，只希望她能像其她小姑娘那样，开开心心笑，大大方方说话。</p>
你们要是在天有灵……”</p>
说到这里，柳玉梅忍不住对着牌位们翻了一记白眼，语气转而变为愠怒埋怨：</p>
“你们但凡死前按照老规矩留点灵下来，何至于让我孙女变成这样！”</p>
……</p>
洗完澡的李追远又去找了一条毛巾，拿皂子仔细搓洗干净后，挂在了晾衣绳上。</p>
经过李三江卧室门前，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推门进入。</p>
床上，李三江正夹着烟翘着腿，嘴里哼着小曲儿，做着睡意酝酿。</p>
“太爷，有件事我想了一下，还是得和您再说一下。”</p>
“哦？啥事儿，你说吧。”</p>
“昨晚牛福的妈妈来到我们家，借着一楼的桌椅碗筷和纸人，给自己办了一场寿宴，很热闹，我也被拉去参加了。”</p>
李三江眉头微皱，下意识地靠起身子：“你继续说。”</p>
“寿宴快结束时，出现一头僵尸，和牛福他娘打了一架，牛福他娘打不过，最后关头把我送走了。”</p>
“把你送走了？送哪里去了？”</p>
“我醒了。”</p>
“哦。”李三江点点头，想到自己在梦里被一群僵尸追着跑，他懂了，伢儿应该是做了和自己一样有僵尸的梦，他安慰道，“小远侯，就当是做了个梦吧，放心吧，今晚不会有事了。”</p>
今晚不做转运仪式，自己也能睡个好觉了。</p>
“可是，太爷……”</p>
“没事，别往心里去，太爷我都懂。”</p>
李追远点点头，果然，太爷是懂的。</p>
“太爷，还有件事，您察觉到柳奶奶他们住在这里给您打工的问题么？”</p>
“我当然早就察觉到了，呵呵。”</p>
李追远再次点头，果然，太爷是知道的。</p>
李三江心里一阵暗笑：这家人又是帮自己种地，又是给自己做扎纸，又是帮自己给席上送桌椅碗盘，还包了做饭、打扫……却还只要那么一点工钱。</p>
嘿嘿，这不是脑子有问题是什么？</p>
这年头，这种拿得少做得多脑子有问题的长工，可不好找了，自己得珍惜。</p>
“还有事么，小远侯，没事的话就回去睡觉吧，太爷我也困了。”</p>
“最后一件事，其实每次都是我在帮英子姐补习功课，英子姐理解能力比较一般，学得比较慢。”</p>
李追远发现，在自己说完后，李三江的嘴唇抿住，两侧的脸，越来越鼓，似乎憋得很难受。</p>
安静了十秒，终于：</p>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p>
李三江笑得都牵扯到了伤口，不住地倒吸着凉气，但还是忍不住笑骂道：</p>
“你个小滑头，不想学习就直说，还找这种蹩脚理由，你当你太爷是傻子不成？</p>
好了好了，不瞎扯了，快回去睡觉去，明儿英侯肯定过来，你再贪玩，学习都是躲不掉的！”</p>
“太爷，晚安。”</p>
李追远不争辩了，就算是太爷，也不是全知全能，总有个别事弄不明白，这也正常。</p>
回到自己卧室，躺上床，盖上被子，李追远闭上眼，睡觉。</p>
这一觉睡得很安稳，没做梦。</p>
天蒙蒙亮时，李追远醒了，在床边坐了会儿，感受了一下，发现睡眠质量远不如做梦时。</p>
下床拿起脸盆，准备去洗漱，刚打开门，就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女孩，是秦璃。</p>
她今天梳了发式，插着一根木簪，上身是白衣，下身则是黑色的马裙，看起来精致大气。</p>
好看的人，也得搭配好看的衣裳，才能相得益彰。</p>
李追远知道，秦璃每天的衣服，都不是商店里能买到的，一是如今流行外来的新潮衣服风格，传统复古风本就式微被认为土气上不得台面，二是秦璃的衣服从设计到做工都很精细，怕是只有那种有传承的制衣小作坊里才能订做，价格不菲。</p>
不过，看柳奶奶那种随手就送值京里一套三居的玉扳指当见面礼的风格，她家肯定是不缺钱的。</p>
女孩发梢上带着露润，李追远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头发，感到了些许湿汽。</p>
“你在这里等了很久了？”</p>
女孩没说话，只是看着李追远。</p>
“下次等我起了，我去东屋喊你来一起看书，这样你就不用站在这里等了，好不好？”</p>
女孩眼里的光，暗淡了一些。</p>
“那以后我尽量早起，要是你来了我还没起，你就进屋等坐椅子上等，这门反正不上锁。”</p>
女孩眼里的亮泽又恢复了。</p>
李追远走到晾衣绳前，将那条昨晚洗的毛巾取下，晚上晾的，没干透，但能用了。</p>
他走到昨天板凳前，在上面擦了擦，然后将毛巾往木凳上一放：“你先坐吧，我先去洗漱。”</p>
秦璃坐下。</p>
李追远去洗漱了。</p>
坐在板凳上的秦璃，目光落在那条还很干净的毛巾上，她伸手抓住它，但想了想，还是将手收回。</p>
刷完牙，正擦着脸，洗脸帕刚放下，就看见面前站着的柳奶奶，吓了李追远一跳。</p>
“小远啊，呵呵，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p>
这还是李追远第一次看见柳奶奶进主屋，还上了二楼，想来秦璃起床来这里等自己等了多久，柳奶奶就在这里陪了多久。</p>
“奶奶，我喜欢和阿璃玩。”</p>
“那你们就好好玩，有什么事喊奶奶我就行了。”柳奶奶笑吟吟地下了楼。</p>
李追远把脸盆放回屋里，这会儿还太早了，太阳还没升起，他不想看书。</p>
在屋里目光逡巡了一下，他拿起一个小木盒走了出来。</p>
“阿璃，我教你下棋吧？”</p>
秦璃没说话，只是盯着小木盒。</p>
李追远打开小木盒，这是太爷让秦叔给自己买零食和学习用品时，秦叔一同买回来的。</p>
它是一个围棋，棋盘是一张半透明的油皮纸印刷，棋子儿则是瓢虫大小的塑料圆，总之，很小也很简陋。</p>
但胜在成本低价格便宜，石南镇上的文具店肯定不会进那种正规的围棋套，谁会买呢。</p>
“我先给你讲一下围棋规则……”</p>
没等李追远说完，阿璃就用手捏起一枚黑子放在了棋盘上。</p>
李追远也不再言语，捏白棋落子。</p>
一连多手下来，李追远确认了，女孩会下围棋。</p>
他不由露出笑意，投入到这场对弈。</p>
二人下的是快棋，都没怎么思考。</p>
渐渐的，李追远开始感到不支，最后……</p>
“我输了。”</p>
李追远没放水，他是真输了。</p>
虽说自己没正经学过棋，但他脑子算力好，围棋又很吃这方面，所以不去和国手比，只是单纯放在民间爱好者层面，他的棋力不算差的。</p>
但女孩显然更厉害，她应该是曾正式学过的，下得不仅快而且很有章法。</p>
对此，李追远并未感到有什么挫败感，他知道自己学东西快，却不可能跳过“学”的过程。</p>
很多领域，只是脑子好是不够的，还需要大量的积累和沉淀，更需要平台的加持。</p>
“阿璃真厉害，还下么？”</p>
女孩指尖捏着棋子打着圈，抬头看着李追远，意思很明显，她还想下。</p>
李追远收拾好棋盘，见好像起晨风了，就从露台西边角找来四个水泥脱落块儿，压住棋纸。</p>
第二轮对弈开始。</p>
落子速度依旧很快，李追远则越下，嘴角越忍不住轻轻勾起。</p>
他感受到了，女孩在给自己让棋。</p>
他没感到羞辱，反而很开心，然后，他开始故意走差棋。</p>
这下子，女孩的落子速度开始变慢了，眉头也逐渐蹙起。</p>
李追远不忍继续逗他了，还是赢了。</p>
女孩抬头，看向李追远。</p>
她的嘴角，隐隐有点嘟起的痕迹，很不明显，她应该是生气了。</p>
但她的睫毛没有跳，身体也没颤抖。</p>
“好了好了，是我不对，我错了。”抬头，看天已经亮了，而下面，刘姨喊吃早饭的声音传来。</p>
李追远把棋盘收起，带着秦璃下来吃早餐。</p>
很默契的，原本的单人独享早餐变成了双木凳小桌。</p>
李追远照例把咸菜给女孩分到小碟里，在女孩开始用餐后，自己则按照习惯，给鸭蛋壳撬一下，剥开头后，用筷子挖着吃。</p>
忽然，察觉到身边女孩不吃了，李追远看过去，发现她正看着自己手里的鸭蛋。</p>
“我给你开一个？但这样可就不方便掌握分量了哦。”</p>
秦璃还是盯着看。</p>
李追远只能给她也敲了一个鸭蛋，细心剥开一点壳，递给她。</p>
秦璃双手接住，捧在怀里，低头认真看着破了头的鸭蛋。</p>
这时，李三江晃晃悠悠下楼了。</p>
看了看小远侯和女孩的双人桌，又看了看柳玉梅、秦力、刘婷的家庭桌，他默默地走向自己的孤寡老人小桌。</p>
刚准备开动呢，就瞧见坝前小路上，出现的身影。</p>
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皮肤黝黑的少年，推着一辆独轮车，上头坐着一个老头。</p>
少年只穿了一件打了补子的蓝色裤衩，光着上半身，脚上是明显不合脚的塑胶解放鞋。</p>
老头是个癞子头，身材明显因年纪大而缩了水，穿着一双塑料拖鞋，手里拿着一个水烟袋。</p>
李三江见状，无奈地放下筷子，道：“得，讨饭的来了。”</p>
等那一对爷孙上了坝，李三江又热情地上前打招呼道：“哎哟，知道你们今儿个会过来，可没料到你们过来得这么早。”</p>
老头嘬了一口烟，说道：“特意天黑赶路的，到你这儿，可以省一顿早饭。”</p>
“婷侯啊，锅里还有粥么？”李三江问道。</p>
老头冷哼一声，不屑道：“到你这儿还喝稀的那我不是白来了，我们要吃干的。”</p>
“成成成，婷侯啊，去做饭。”</p>
“好嘞。”</p>
刘姨去厨房做饭了。</p>
“小远侯，你过来。”李三江把李追远喊来指着老头介绍道，“这是你老山叔。”</p>
“你放屁，老子为啥就要给你矮一辈儿！”</p>
“那行吧，就叫山爷爷吧。”</p>
“山爷爷好。”</p>
“哎，好，挺俊俏的细伢儿，细皮嫩肉的，真乖。”</p>
李三江笑着摸了摸李追远的头，说道：“小远侯啊。”</p>
“太爷？”</p>
老头闻言，马上脸一红，气急败坏道：“好你啊李三江，到底还是存心占老子便宜！”</p>
“呵，我才懒得占你便宜，你不就和伢儿爷爷汉侯差不多年纪么。”</p>
李追远有些意外，也就是说，这老头比太爷小这么多，可看起来，自家太爷反而比他年轻。</p>
远处，正喝着粥的柳玉梅放下碗筷，拿起手绢轻遮鼻子。</p>
那老头身上，一股子水里的尸臭味儿，真倒胃口。</p>
再看其外表形象，也是一副捞尸人该有的模样，反观李三江……吃得好过得好养得好，才是特例中的特例。</p>
说白了，但凡有正经出身且有正经营生的，谁愿意去选择干捞尸这行啊？这就先天决定了捞尸人在村里的经济地位，再算上捞尸的各种禁忌加身……晚年也是鲜有安乐的。</p>
柳玉梅不打算继续吃了，看见自家孙女也离了桌，可能是那小远被叫过去认着人呢，可孙女没去二楼等着陪看书，而是径直走回东屋。</p>try{ggauto();} catch(ex){}
嗯？</p>
柳玉梅有些好奇地慢慢走回东屋，正准备跨过门槛进去时，却看见孙女又出来了。</p>
“还是去找小远啊？”</p>
女孩没说话，穿过坝子，上了二楼，去东北角坐着，等李追远忙完来看书。</p>
虽然欣喜于孙女的改变和好转，但惊喜劲儿在昨天逐渐过去后，柳玉梅心里也渐渐开始泛酸。</p>
明明是自己辛辛苦苦精心带大的小姑娘，可现在眼里，只有那个小远了。</p>
得亏二人年纪还小，没那方面的顾虑。</p>
可转念一想，小时候都这样了，那等长大些了还得了？</p>
还好，这小远暑假过去后要回京的。</p>
但，要是那会儿自己孙女病还没治好他就要走了怎么办？</p>
走入东屋，柳玉梅准备给自己点上几根香薰驱驱味儿，顺便定一定自己这杂乱的心神，目光就很自然地扫过了牌位桌。</p>
然后，她马上就又回头重新看去。</p>
“这……”</p>
只见，原本自己父亲摆放的位置，牌位不见了，变成了……</p>
一颗被开了瓢的咸鸭蛋。</p>
……</p>
老头姓陆，叫陆山，是西亭镇人，也是村里的捞尸人。</p>
少年叫陆润生，是陆山在河边捡来的，虽是养子，但毕竟岁数差太大了，他就让少年喊他爷爷。</p>
“小远侯啊，你太爷我和你山大爷，那可是过命的交情啊。”</p>
陆山冷笑一声：“呵，是啊，每次都是我去涉险卖命，你过一遍钱。”</p>
“嘿，我这不是信你的本事么，再说了，那点活儿对你来说又不算什么，根本就用不着我出手。”</p>
“你这老东西，人越老，皮越厚。”</p>
有些活儿比较复杂，寻常一个捞尸人搞不定，也会呼朋唤友一起来做，陆山就是李三江用熟了的搭档。</p>
二人关系好得不得了，一有危险的活儿李三江就会第一时间想到他。</p>
就比如这次牛家的冥寿。</p>
李追远也感觉出来了，山大爷对自家太爷有很大的不满情绪，不过这也正常，看山大爷爷孙的穿着就清楚他们日子过得比较拮据，而自家大爷这里……怕是村长家的日常伙食都没他的好。</p>
都是一个行当的，日子过得一个天一个地，心里肯定会不平衡。</p>
刘姨端来了菜，时间紧，她只来得及炒了俩菜，一个是香肠炒蒜苔，一个是茄子烧咸肉，菜量大且荤多素少。</p>
刚蒸出来的米饭则是用铝盆装的，冒着热气。</p>
润生见到肉后，开始不自觉地咽口水。</p>
让李追远有些意外的是，端菜上来的刘姨还顺手拿来了一把香。</p>
“妹子，再给我拿个饭盆来。”</p>
“好嘞，是我忘了。”</p>
显然，爷孙俩不是第一次来太爷家，刘姨以前也招待过。</p>
刘姨拿来了另一个大碗盆，山大爷将米饭舀入，然后夹菜盖在上头。</p>
随后，他将香点燃，分别插在了桌上的饭里和菜里。</p>
做完这些，他开始对着自己面前的盖浇饭大口吃了起来。</p>
李三江拿出白酒，给山大爷倒了一杯，他也就在吃饭时抽空一口闷，然后瞧瞧桌子，示意李三江继续倒。</p>
而润生，则一直坐在那里，看着还在燃着的香，没动筷子。</p>
可他明明很饿，也很迫不及待。</p>
刘姨将汤端了过来，番茄蛋花汤，加了不少香醋。</p>
山大爷端起汤碗，给自己盆里直接倒，然后继续扒拉。</p>
李三江拿出烟盒，拔出两根，弹给他一根后自己也点燃，骂道：“他娘的，你是不是昨天就没吃饭饿着肚子来的？”</p>
山大爷“咕噜咕噜”继续吞咽，最后端起盆子，将汤汁也全部收入口中，这才心满意足地用手背抹嘴放下，拿起烟，在桌面上敲了敲，说道：</p>
“收到你的信儿时，就不吃饭了，饿了快三天了。”</p>
“我说你自己饿死了裹个草席一埋就是了，伢儿跟着你还得受这罪，真造孽。”</p>
山大爷点燃了烟，不咸不淡地说道：“我捡了他，他就得跟着我受罪，这是应该的。我也跟润生侯说了，等我死了，就让他来寻你，他给你做事，你给他管饭。”</p>
“别瞎说这些屁话，我年纪比你大，肯定走你前面。”</p>
山大爷吐出一口烟圈，舌头裹了一遍牙齿，对着桌下啐了一口，说道：“算了吧，你祸害遗千年，我可没信心活得过你，和你比阳寿我都觉得犯忌讳。”</p>
终于，饭菜上的香烧完了，菜上和饭上都落了不少香灰。</p>
但润生根本不在意，把那个装饭的铝盆端到自己面前，就开始吃饭。</p>
李追远有些疑惑，但没好意思开口问。</p>
坐在对面的山大爷瞧见了，笑着道；“润生侯小时候吃过脏肉，弄得现在活人干净的吃食吃下去得吐，平日里就算喝碗棒子粥都得先插根香。”</p>
说着，山大爷忽然作怪似的向着李追远这边压了压身子，逗弄问道：</p>
“小远侯是吧，你可知道脏肉是什么东西？”</p>
李追远：“死人肉？”</p>
山大爷面色一滞，他是真没料到这细伢儿能一脸平静地反问回来，原本想逗逗孩子不说答案的，现在反倒是被细伢儿给逗得有些不会了。</p>
李三江不满道：“老东西跟细伢儿胡吣啥呢？”</p>
山大爷则指了指李追远：“三江啊，你这曾孙，有点意思，是块干咱这行的好料。”</p>
“放你娘的屁，我这曾孙以后得回京里考大学的，哪可能走咱这破道。”</p>
“李三江，老子最瞧不上你这种一边瞧不上咱这一行一边还捞尸挣钱的样子，老天真是瞎了眼，怎么不放个死倒给你吞了！”</p>
“呵，不服气？憋着。”</p>
“太爷，我去看书了。”</p>
“去吧去吧。”</p>
李追远下了桌，来到二楼，这会儿上午阳光大好，照射在秦璃的头发和马裙上，像是一尊精美的雕塑。</p>
拿出书，坐下，李追远歉然道：“来客人了，陪了一下，让你久等了。”</p>
秦璃没说话。</p>
李追远摊开书，开始享受起今日的美好阅读时光。</p>
等手里这卷看完，正准备换书时，秦璃却忽然站起身，看向后方。</p>
李追远也看过去，发现了站在那里有些腼腆的润生。</p>
他很局促，因为他只穿着一条裤衩，按理说在村里这种打扮很正常，大夏天村间地头和坝子上，到处都是打着赤膊的男孩和汉子。</p>
可这幅打扮，在眼前的少男少女面前，就显得对比感太过强烈了。</p>
李追远的衣服鞋子是京里一起寄送过来的，虽说他不讲究吃穿，但还没习惯打赤膊，至于秦璃，她就更不用说了。</p>
润生虽然年纪比他们大，但面对他们时，是既自卑又想过来一起玩。</p>
李追远握住秦璃的手：“润生哥是家里的客人，没事的。”</p>
秦璃听了话，不再看他。</p>
李追远则不奇怪秦璃会主动去看润生，女孩似乎有看见脏东西的能力，润生先前吃饭的架势……身上没点奇怪反而才奇怪。</p>
“润生哥，我们在看书，你过来一起坐吧。”</p>
“啊，这好么？”他想去坐，但只是笑着挠头。</p>
李追远主动走过去，拉住他手腕。</p>
他的身上，好凉。</p>
明明是大夏天，他才刚吃了这么多饭，按理说该流汗发热，可却很干爽凉润。</p>
润生跟着李追远过来，在小板凳上坐下。</p>
秦璃眼睫毛开始跳动，身体也逐渐颤抖。</p>
李追远只得再次握住她的手，看能不能让她平静下来，要是不能，只能让润生坐远点了。</p>
好在，握住手后，她安静了，那就只能一直握着了。</p>
润生见状，有些尴尬地似乎准备起身，他能瞧出来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孩，对自己的排斥。</p>
“润生哥，你不要见外，阿璃是天生的害怕外人，不是针对你，这个家里，也就我和柳奶奶能靠近她，现在她没事了，你继续坐吧。</p>
对了，润生哥，你和山大爷经常一起去捞死倒么？”</p>
果然，一提到捞死倒，润生马上变得自然且自信了许多，他说道：“是啊，现在基本都是我爷在岸上摆供桌，我来负责捞了。</p>
我跟你说，就在仨月前，我刚捞过一个死倒，是个死婴，那家伙，可邪了门了，真的，你可别不信。”</p>
“是遇到漩儿了么？”</p>
润生愣了一下：“漩儿是啥？”</p>
“就是河漏子，容易地陷或者出涡眼儿的那种河段。”</p>
润生激动地一拍大腿，大声问道：“你怎么知道？”</p>
随即，他像是明悟过来，笑了笑：“是你太爷告诉你的？”</p>
“书上看到的。”</p>
“书？”润生看向放在面前木凳上的书，伸手打开书页，“这字，看得头疼，是这书上写的么？”</p>
“嗯，对，这套书有很多本。”</p>
《江湖志怪录》上着重记载了婴孩死倒，因为自古以来很多地方都有溺婴的陋习，所以婴孩死倒层出不穷。</p>
这类死倒有一个特点，它们普遍带着极强目的性的恶意。</p>
其它死倒，你不是正好撞上了，或者瞧见后赶紧回溜，大部分时候就没事儿了，可婴孩死倒会故意在特定流域打着转，主动找人。</p>
最常用的手段就是，把人引到河域里的危险处，借用地形坑杀人。</p>
就算是寻常的小河，也是有危险处的，弄不好，老渔民也会丢命，而且它们还会用一些特殊手段，比如你在游泳时，用水草捆住你的脚，让你脱力溺死。</p>
这种婴孩死倒很多没出生或者刚出生就死了，有着强烈的不甘与愤怒，偏偏自身力量又弱小，不似其它那种死倒拥有很多特殊手段，只能用地形手段报复活人。</p>
润生很是诧异道：“咱们这行，居然也能出书？”</p>
李追远点点头：“可不。”</p>
润生：“谁居然这么闲啊，写咱捞尸的事儿？”</p>
李追远不知怎么回答，他不知道书的作者是谁，不过隐隐有个猜想，每篇结尾该死倒都“为正道所灭”，该不会这作者名字里就有“正道”吧？</p>
润生又道：“更奇怪的是，写成书是给人看的，居然还真有人会看捞尸的故事。”</p>
李追远：“……”</p>
目前看来，《江湖志怪录》，干货满满。</p>
“润生哥，还是具体说说那次的事吧。”</p>
“哦，对，我那天就遇到涡子了，船都翻了，我自个儿也陷进了泥沙里，得亏我憋着一口气拼命往上扒拉，这才熬赢了它，要不然，我就要被活埋进河里了。”</p>
“真凶险啊。”李追远又补了句，“润生哥你可真厉害。”</p>
还好小黄莺那时只是想让自己带路，要是遇到的是婴孩死倒，算算日子，自己现在差不多该过头七了。</p>
“嘿嘿，还好，主要是那天和爷想着做完活儿了在主家那里好好吃一顿，就特意没吃中饭就去了，要是肚里有食儿，也不至于被那死倒弄得那么丢相了。”</p>
“那这次，还是得吃得饱饱的再去。”</p>
“那当然，我喜欢你太爷家，每次来你太爷家，都能吃得饱，也吃得好！”</p>
“那具婴孩死倒最后捞上来了么？”</p>
“肯定捞上来了啊，它狡猾得很，见没能弄死我，就想往水草里钻躲起来，我就在水底顺着水草扒拉它。</p>
它见那里藏不住了，就想钻河床下面，我就像挖洋芋头，硬生生给它挖出来的，别说，那被水泡得白嫩滚胀的样子，还真像个煮熟剥了皮的芋头。</p>
就差倒碗酱油再加点大蒜末了。”</p>
李追远留意到，说到这里时，润生舌头舔了一下嘴唇。</p>
其它方面，李追远不愿意多想，只能认为当时，他是真的饿了吧。</p>
“润生侯，润生侯！”楼下传来山大爷的喊声，“下来给爷铺床，爷午饭前睡一觉。”</p>
“来了，爷。”</p>
润生起身跑下去了。</p>
秦璃则主动翻开木凳上的书。</p>
李追远明白她的意思，她想和自己看书，她不想被打扰。</p>
“润生哥是客人，明天太爷他们，还得指望润生哥呢。”</p>
想想明天去牛家冥寿的组合，一个伤号，一个老得走不动道，一个瞎子……</p>
也就个润生能指望上了。</p>
秦璃抬起头，看着李追远，眼神微暗。</p>
她似乎是在表达委屈。</p>
李追远捏了捏她的手：“好啦，乖，我们继续看书。”</p>
不过润生下午铺床后，就没再上来。</p>
午饭时，李追远带着秦璃下楼，看见他们爷俩睡在一楼，用圆桌铺的床，他们也起来吃了午饭。</p>
早饭的量，确实只是早饭，而且午饭经过刘姨精心准备，算是个小席面了。</p>
爷孙俩吃了个肚子浑圆，就又躺圆桌床上午睡去了，然后一直睡到晚饭时间，晚饭后，他们更是直接睡起了正觉，鼾声震天。</p>
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们有着特殊的办法，能提前积蓄精力留做明日用。</p>
李追远得以又和昨日一样，几乎看了一整天的书，今天效率更高，看到二十四卷了。</p>
因为有了前面的基础和积累，后头的死倒只需要记住它们的名称和特性就可以了。</p>
李追远觉得，再有一个整天，《江湖志怪录》就能看完，他很是期待下一套。</p>
稍微奇怪的是，英子姐今天还没来，李三江还嘀咕了一句，但明日有事，只能等着明日事后再去找汉侯说道。</p>
这一夜，又是无梦。</p>
早晨，李追远特意醒得比昨日更早些，躺床上感受了一下，嗯，他开始有些怀念做梦后醒来的精神奕奕了。</p>
从床上坐起，李追远心神一震，随即发现是秦璃坐在自己卧室的椅子上。</p>
女孩似乎察觉到自己吓到人了，她站起身，低下了头。</p>
能感受到，她的情绪焦躁与不安。</p>
李追远下了床，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真好，一睁眼就能看到你。”</p>
女孩抬起头，眼睛亮了。</p>
她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旗袍，头上戴着簪花，很典雅清貴，身上也散发着一股芝兰香气。</p>
李追远先洗漱，然后和她又下了三盘棋，他愉快地输了三盘。</p>
下来吃早饭时，刘姨指着旁边双木凳：“小远啊，你和阿璃在这边吃。”</p>
李追远看见旁边还有一桌，大早上地摆满了酒肉，为了照顾润生，更是贴心地提前插上了香。</p>
此时，香正在燃着；</p>
看起来，就像是一桌祭饭。</p>
刘金霞被李菊香用三轮车载来了，看见浑身是伤口包扎的李三江，刘金霞几乎是吓哭了出来，指着他骂道：</p>
“李三江，你这个老畜生，你不是人啊你不是人！”</p>
刘金霞哭了闹了很久，但终究没舍得撂挑子不干，反而将自己闺女先劝回去了。</p>
李追远和秦璃先坐在自己位置用起了早餐。</p>
过了会儿，李三江就招呼起山大爷和润生以及刘金霞吃饭：</p>
“来来来，人都到齐了，上供桌了！”</p></div>
柳玉梅回想起来，这不是李家那小子今儿个挂肩上的那条么？</p>
“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呢。”</p>
柳玉梅想将毛巾取下来，可手刚要触及时，就止住了。</p>
她扭头看向里屋，门口，站着女孩的身影。</p>
“阿璃啊，你不是已经躺下了么，怎么又起来了？”</p>
女孩没说话。</p>
“阿璃啊，这条毛巾是你放的么？”</p>
女孩没回答。</p>
“阿璃啊，这是摆牌位的地方，是最珍贵的供奉地，可不能随便放东西呢，毛巾该放到它应该待的地方，奶奶帮你收了搓洗干净好不好？”</p>
女孩眼睫毛开始跳动。</p>
“那就放着吧，放着吧，放这儿挺好的，呵呵，挺好的。”</p>
女孩恢复了平静。</p>
“阿璃，去睡觉吧，奶奶不动它了，奶奶保证，你明天睡醒起床，还能看见它在这里。”</p>
女孩转身进去了。</p>
柳玉梅叹了口气，随即脸上又浮现出笑意，她刚刚留意到，这次阿璃将要生气时，只是眼皮微跳，身体却没跟着颤抖，这也是一种进步啊。</p>
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在避免着阿璃犯病，这不仅仅是因为那种暴怒状态下的她会给自己和身边人造成伤害，更是因为每次犯病后，她的病情会变得更严重。</p>
当下，最重要的就是对阿璃病情的治疗，其它，都是次要的。</p>
柳玉梅终于在自己两个哥哥的牌位后头，找到了自己丈夫。</p>
“到底是委屈你了，和我俩哥哥凑活了一阵，你们没打架吧？”</p>
那会儿，老东西不要脸般地追求自己，可没少被自己哥哥们收拾，即使后来自己和他成亲了，他和自己哥哥们每次喝酒时也都会嚷吵起来几欲动手。</p>
不同的是，成亲前是哥哥们找茬拾掇他，而成亲后，则是他次次借着酒意撩拨哥哥们，还恬不知耻地喊着：</p>
“来啊，打我啊，你们有本事就把我打死好了，打死了你们妹妹就得替我守寡！”</p>
哥哥们恨得牙痒痒，不停地数落自己瞎了眼，愣是让他给骗到了。</p>
其实吧，老东西除了心眼儿小点，爱记仇外，真的对自己很好。</p>
用手绢轻轻擦了擦丈夫的牌位：“老东西，这是你孙女想让你腾位置放她的东西，你就委屈一下吧。”</p>
说完，柳玉梅就把牌位腾了一下位置，把自己丈夫和自己父亲牌位靠在了一起。</p>
“和我爹多说说话吧，女婿也算半个儿。”</p>
虽说那块脏毛巾搁正中央是有点碍眼，但柳玉梅依旧语气里带着欢悦：</p>
“你们啊，别和阿璃置气，阿璃会落得如今这样，不也都是你们害的么，谁叫你们那些年死得那么干脆豪迈，半点香火护持都没给子孙留下。</p>
这李家的小子，叫李追远，名字挺好听的，人也挺有意思，就是早慧得厉害。</p>
聪明的娃儿我是见得多了，可像他这般的，这辈子还是头遭见。</p>
这娃儿给我的感觉，除了那点没脱的稚气外，他就像是在刻意演得像是个孩子一样。</p>
可惜了，这样的人，往往不得长寿。</p>
但也说不准，他现在住李三江这儿了，还是李三江的亲族，分润福运应是比咱们简单得多。</p>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p>
只希望他能帮咱阿璃把病慢慢治好，咱阿璃，吃了太多苦遭了太多罪了，这本就不该是她应得的。</p>
你们啊，沉江死时都喊着为了新世界。</p>
这世界太大，我这妇道人家眼窝子浅，容不下，我就只能瞅着自个儿孙女，只希望她能像其她小姑娘那样，开开心心笑，大大方方说话。</p>
你们要是在天有灵……”</p>
说到这里，柳玉梅忍不住对着牌位们翻了一记白眼，语气转而变为愠怒埋怨：</p>
“你们但凡死前按照老规矩留点灵下来，何至于让我孙女变成这样！”</p>
……</p>
洗完澡的李追远又去找了一条毛巾，拿皂子仔细搓洗干净后，挂在了晾衣绳上。</p>
经过李三江卧室门前，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推门进入。</p>
床上，李三江正夹着烟翘着腿，嘴里哼着小曲儿，做着睡意酝酿。</p>
“太爷，有件事我想了一下，还是得和您再说一下。”</p>
“哦？啥事儿，你说吧。”</p>
“昨晚牛福的妈妈来到我们家，借着一楼的桌椅碗筷和纸人，给自己办了一场寿宴，很热闹，我也被拉去参加了。”</p>
李三江眉头微皱，下意识地靠起身子：“你继续说。”</p>
“寿宴快结束时，出现一头僵尸，和牛福他娘打了一架，牛福他娘打不过，最后关头把我送走了。”</p>
“把你送走了？送哪里去了？”</p>
“我醒了。”</p>
“哦。”李三江点点头，想到自己在梦里被一群僵尸追着跑，他懂了，伢儿应该是做了和自己一样有僵尸的梦，他安慰道，“小远侯，就当是做了个梦吧，放心吧，今晚不会有事了。”</p>
今晚不做转运仪式，自己也能睡个好觉了。</p>
“可是，太爷……”</p>
“没事，别往心里去，太爷我都懂。”</p>
李追远点点头，果然，太爷是懂的。</p>
“太爷，还有件事，您察觉到柳奶奶他们住在这里给您打工的问题么？”</p>
“我当然早就察觉到了，呵呵。”</p>
李追远再次点头，果然，太爷是知道的。</p>
李三江心里一阵暗笑：这家人又是帮自己种地，又是给自己做扎纸，又是帮自己给席上送桌椅碗盘，还包了做饭、打扫……却还只要那么一点工钱。</p>
嘿嘿，这不是脑子有问题是什么？</p>
这年头，这种拿得少做得多脑子有问题的长工，可不好找了，自己得珍惜。</p>
“还有事么，小远侯，没事的话就回去睡觉吧，太爷我也困了。”</p>
“最后一件事，其实每次都是我在帮英子姐补习功课，英子姐理解能力比较一般，学得比较慢。”</p>
李追远发现，在自己说完后，李三江的嘴唇抿住，两侧的脸，越来越鼓，似乎憋得很难受。</p>
安静了十秒，终于：</p>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p>
李三江笑得都牵扯到了伤口，不住地倒吸着凉气，但还是忍不住笑骂道：</p>
“你个小滑头，不想学习就直说，还找这种蹩脚理由，你当你太爷是傻子不成？</p>
好了好了，不瞎扯了，快回去睡觉去，明儿英侯肯定过来，你再贪玩，学习都是躲不掉的！”</p>
“太爷，晚安。”</p>
李追远不争辩了，就算是太爷，也不是全知全能，总有个别事弄不明白，这也正常。</p>
回到自己卧室，躺上床，盖上被子，李追远闭上眼，睡觉。</p>
这一觉睡得很安稳，没做梦。</p>
天蒙蒙亮时，李追远醒了，在床边坐了会儿，感受了一下，发现睡眠质量远不如做梦时。</p>
下床拿起脸盆，准备去洗漱，刚打开门，就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女孩，是秦璃。</p>
她今天梳了发式，插着一根木簪，上身是白衣，下身则是黑色的马裙，看起来精致大气。</p>
好看的人，也得搭配好看的衣裳，才能相得益彰。</p>
李追远知道，秦璃每天的衣服，都不是商店里能买到的，一是如今流行外来的新潮衣服风格，传统复古风本就式微被认为土气上不得台面，二是秦璃的衣服从设计到做工都很精细，怕是只有那种有传承的制衣小作坊里才能订做，价格不菲。</p>
不过，看柳奶奶那种随手就送值京里一套三居的玉扳指当见面礼的风格，她家肯定是不缺钱的。</p>
女孩发梢上带着露润，李追远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头发，感到了些许湿汽。</p>
“你在这里等了很久了？”</p>
女孩没说话，只是看着李追远。</p>
“下次等我起了，我去东屋喊你来一起看书，这样你就不用站在这里等了，好不好？”</p>
女孩眼里的光，暗淡了一些。</p>
“那以后我尽量早起，要是你来了我还没起，你就进屋等坐椅子上等，这门反正不上锁。”</p>
女孩眼里的亮泽又恢复了。</p>
李追远走到晾衣绳前，将那条昨晚洗的毛巾取下，晚上晾的，没干透，但能用了。</p>
他走到昨天板凳前，在上面擦了擦，然后将毛巾往木凳上一放：“你先坐吧，我先去洗漱。”</p>
秦璃坐下。</p>
李追远去洗漱了。</p>
坐在板凳上的秦璃，目光落在那条还很干净的毛巾上，她伸手抓住它，但想了想，还是将手收回。</p>
刷完牙，正擦着脸，洗脸帕刚放下，就看见面前站着的柳奶奶，吓了李追远一跳。</p>
“小远啊，呵呵，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p>
这还是李追远第一次看见柳奶奶进主屋，还上了二楼，想来秦璃起床来这里等自己等了多久，柳奶奶就在这里陪了多久。</p>
“奶奶，我喜欢和阿璃玩。”</p>
“那你们就好好玩，有什么事喊奶奶我就行了。”柳奶奶笑吟吟地下了楼。</p>
李追远把脸盆放回屋里，这会儿还太早了，太阳还没升起，他不想看书。</p>
在屋里目光逡巡了一下，他拿起一个小木盒走了出来。</p>
“阿璃，我教你下棋吧？”</p>
秦璃没说话，只是盯着小木盒。</p>
李追远打开小木盒，这是太爷让秦叔给自己买零食和学习用品时，秦叔一同买回来的。</p>
它是一个围棋，棋盘是一张半透明的油皮纸印刷，棋子儿则是瓢虫大小的塑料圆，总之，很小也很简陋。</p>
但胜在成本低价格便宜，石南镇上的文具店肯定不会进那种正规的围棋套，谁会买呢。</p>
“我先给你讲一下围棋规则……”</p>
没等李追远说完，阿璃就用手捏起一枚黑子放在了棋盘上。</p>
李追远也不再言语，捏白棋落子。</p>
一连多手下来，李追远确认了，女孩会下围棋。</p>
他不由露出笑意，投入到这场对弈。</p>
二人下的是快棋，都没怎么思考。</p>
渐渐的，李追远开始感到不支，最后……</p>
“我输了。”</p>
李追远没放水，他是真输了。</p>
虽说自己没正经学过棋，但他脑子算力好，围棋又很吃这方面，所以不去和国手比，只是单纯放在民间爱好者层面，他的棋力不算差的。</p>
但女孩显然更厉害，她应该是曾正式学过的，下得不仅快而且很有章法。</p>
对此，李追远并未感到有什么挫败感，他知道自己学东西快，却不可能跳过“学”的过程。</p>
很多领域，只是脑子好是不够的，还需要大量的积累和沉淀，更需要平台的加持。</p>
“阿璃真厉害，还下么？”</p>
女孩指尖捏着棋子打着圈，抬头看着李追远，意思很明显，她还想下。</p>
李追远收拾好棋盘，见好像起晨风了，就从露台西边角找来四个水泥脱落块儿，压住棋纸。</p>
第二轮对弈开始。</p>
落子速度依旧很快，李追远则越下，嘴角越忍不住轻轻勾起。</p>
他感受到了，女孩在给自己让棋。</p>
他没感到羞辱，反而很开心，然后，他开始故意走差棋。</p>
这下子，女孩的落子速度开始变慢了，眉头也逐渐蹙起。</p>
李追远不忍继续逗他了，还是赢了。</p>
女孩抬头，看向李追远。</p>
她的嘴角，隐隐有点嘟起的痕迹，很不明显，她应该是生气了。</p>
但她的睫毛没有跳，身体也没颤抖。</p>
“好了好了，是我不对，我错了。”抬头，看天已经亮了，而下面，刘姨喊吃早饭的声音传来。</p>
李追远把棋盘收起，带着秦璃下来吃早餐。</p>
很默契的，原本的单人独享早餐变成了双木凳小桌。</p>
李追远照例把咸菜给女孩分到小碟里，在女孩开始用餐后，自己则按照习惯，给鸭蛋壳撬一下，剥开头后，用筷子挖着吃。</p>
忽然，察觉到身边女孩不吃了，李追远看过去，发现她正看着自己手里的鸭蛋。</p>
“我给你开一个？但这样可就不方便掌握分量了哦。”</p>
秦璃还是盯着看。</p>
李追远只能给她也敲了一个鸭蛋，细心剥开一点壳，递给她。</p>
秦璃双手接住，捧在怀里，低头认真看着破了头的鸭蛋。</p>
这时，李三江晃晃悠悠下楼了。</p>
看了看小远侯和女孩的双人桌，又看了看柳玉梅、秦力、刘婷的家庭桌，他默默地走向自己的孤寡老人小桌。</p>
刚准备开动呢，就瞧见坝前小路上，出现的身影。</p>
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皮肤黝黑的少年，推着一辆独轮车，上头坐着一个老头。</p>
少年只穿了一件打了补子的蓝色裤衩，光着上半身，脚上是明显不合脚的塑胶解放鞋。</p>
老头是个癞子头，身材明显因年纪大而缩了水，穿着一双塑料拖鞋，手里拿着一个水烟袋。</p>
李三江见状，无奈地放下筷子，道：“得，讨饭的来了。”</p>
等那一对爷孙上了坝，李三江又热情地上前打招呼道：“哎哟，知道你们今儿个会过来，可没料到你们过来得这么早。”</p>
老头嘬了一口烟，说道：“特意天黑赶路的，到你这儿，可以省一顿早饭。”</p>
“婷侯啊，锅里还有粥么？”李三江问道。</p>
老头冷哼一声，不屑道：“到你这儿还喝稀的那我不是白来了，我们要吃干的。”</p>
“成成成，婷侯啊，去做饭。”</p>
“好嘞。”</p>
刘姨去厨房做饭了。</p>
“小远侯，你过来。”李三江把李追远喊来指着老头介绍道，“这是你老山叔。”</p>
“你放屁，老子为啥就要给你矮一辈儿！”</p>
“那行吧，就叫山爷爷吧。”</p>
“山爷爷好。”</p>
“哎，好，挺俊俏的细伢儿，细皮嫩肉的，真乖。”</p>
李三江笑着摸了摸李追远的头，说道：“小远侯啊。”</p>
“太爷？”</p>
老头闻言，马上脸一红，气急败坏道：“好你啊李三江，到底还是存心占老子便宜！”</p>
“呵，我才懒得占你便宜，你不就和伢儿爷爷汉侯差不多年纪么。”</p>
李追远有些意外，也就是说，这老头比太爷小这么多，可看起来，自家太爷反而比他年轻。</p>
远处，正喝着粥的柳玉梅放下碗筷，拿起手绢轻遮鼻子。</p>
那老头身上，一股子水里的尸臭味儿，真倒胃口。</p>
再看其外表形象，也是一副捞尸人该有的模样，反观李三江……吃得好过得好养得好，才是特例中的特例。</p>
说白了，但凡有正经出身且有正经营生的，谁愿意去选择干捞尸这行啊？这就先天决定了捞尸人在村里的经济地位，再算上捞尸的各种禁忌加身……晚年也是鲜有安乐的。</p>
柳玉梅不打算继续吃了，看见自家孙女也离了桌，可能是那小远被叫过去认着人呢，可孙女没去二楼等着陪看书，而是径直走回东屋。</p>try{ggauto();} catch(ex){}
嗯？</p>
柳玉梅有些好奇地慢慢走回东屋，正准备跨过门槛进去时，却看见孙女又出来了。</p>
“还是去找小远啊？”</p>
女孩没说话，穿过坝子，上了二楼，去东北角坐着，等李追远忙完来看书。</p>
虽然欣喜于孙女的改变和好转，但惊喜劲儿在昨天逐渐过去后，柳玉梅心里也渐渐开始泛酸。</p>
明明是自己辛辛苦苦精心带大的小姑娘，可现在眼里，只有那个小远了。</p>
得亏二人年纪还小，没那方面的顾虑。</p>
可转念一想，小时候都这样了，那等长大些了还得了？</p>
还好，这小远暑假过去后要回京的。</p>
但，要是那会儿自己孙女病还没治好他就要走了怎么办？</p>
走入东屋，柳玉梅准备给自己点上几根香薰驱驱味儿，顺便定一定自己这杂乱的心神，目光就很自然地扫过了牌位桌。</p>
然后，她马上就又回头重新看去。</p>
“这……”</p>
只见，原本自己父亲摆放的位置，牌位不见了，变成了……</p>
一颗被开了瓢的咸鸭蛋。</p>
……</p>
老头姓陆，叫陆山，是西亭镇人，也是村里的捞尸人。</p>
少年叫陆润生，是陆山在河边捡来的，虽是养子，但毕竟岁数差太大了，他就让少年喊他爷爷。</p>
“小远侯啊，你太爷我和你山大爷，那可是过命的交情啊。”</p>
陆山冷笑一声：“呵，是啊，每次都是我去涉险卖命，你过一遍钱。”</p>
“嘿，我这不是信你的本事么，再说了，那点活儿对你来说又不算什么，根本就用不着我出手。”</p>
“你这老东西，人越老，皮越厚。”</p>
有些活儿比较复杂，寻常一个捞尸人搞不定，也会呼朋唤友一起来做，陆山就是李三江用熟了的搭档。</p>
二人关系好得不得了，一有危险的活儿李三江就会第一时间想到他。</p>
就比如这次牛家的冥寿。</p>
李追远也感觉出来了，山大爷对自家太爷有很大的不满情绪，不过这也正常，看山大爷爷孙的穿着就清楚他们日子过得比较拮据，而自家大爷这里……怕是村长家的日常伙食都没他的好。</p>
都是一个行当的，日子过得一个天一个地，心里肯定会不平衡。</p>
刘姨端来了菜，时间紧，她只来得及炒了俩菜，一个是香肠炒蒜苔，一个是茄子烧咸肉，菜量大且荤多素少。</p>
刚蒸出来的米饭则是用铝盆装的，冒着热气。</p>
润生见到肉后，开始不自觉地咽口水。</p>
让李追远有些意外的是，端菜上来的刘姨还顺手拿来了一把香。</p>
“妹子，再给我拿个饭盆来。”</p>
“好嘞，是我忘了。”</p>
显然，爷孙俩不是第一次来太爷家，刘姨以前也招待过。</p>
刘姨拿来了另一个大碗盆，山大爷将米饭舀入，然后夹菜盖在上头。</p>
随后，他将香点燃，分别插在了桌上的饭里和菜里。</p>
做完这些，他开始对着自己面前的盖浇饭大口吃了起来。</p>
李三江拿出白酒，给山大爷倒了一杯，他也就在吃饭时抽空一口闷，然后瞧瞧桌子，示意李三江继续倒。</p>
而润生，则一直坐在那里，看着还在燃着的香，没动筷子。</p>
可他明明很饿，也很迫不及待。</p>
刘姨将汤端了过来，番茄蛋花汤，加了不少香醋。</p>
山大爷端起汤碗，给自己盆里直接倒，然后继续扒拉。</p>
李三江拿出烟盒，拔出两根，弹给他一根后自己也点燃，骂道：“他娘的，你是不是昨天就没吃饭饿着肚子来的？”</p>
山大爷“咕噜咕噜”继续吞咽，最后端起盆子，将汤汁也全部收入口中，这才心满意足地用手背抹嘴放下，拿起烟，在桌面上敲了敲，说道：</p>
“收到你的信儿时，就不吃饭了，饿了快三天了。”</p>
“我说你自己饿死了裹个草席一埋就是了，伢儿跟着你还得受这罪，真造孽。”</p>
山大爷点燃了烟，不咸不淡地说道：“我捡了他，他就得跟着我受罪，这是应该的。我也跟润生侯说了，等我死了，就让他来寻你，他给你做事，你给他管饭。”</p>
“别瞎说这些屁话，我年纪比你大，肯定走你前面。”</p>
山大爷吐出一口烟圈，舌头裹了一遍牙齿，对着桌下啐了一口，说道：“算了吧，你祸害遗千年，我可没信心活得过你，和你比阳寿我都觉得犯忌讳。”</p>
终于，饭菜上的香烧完了，菜上和饭上都落了不少香灰。</p>
但润生根本不在意，把那个装饭的铝盆端到自己面前，就开始吃饭。</p>
李追远有些疑惑，但没好意思开口问。</p>
坐在对面的山大爷瞧见了，笑着道；“润生侯小时候吃过脏肉，弄得现在活人干净的吃食吃下去得吐，平日里就算喝碗棒子粥都得先插根香。”</p>
说着，山大爷忽然作怪似的向着李追远这边压了压身子，逗弄问道：</p>
“小远侯是吧，你可知道脏肉是什么东西？”</p>
李追远：“死人肉？”</p>
山大爷面色一滞，他是真没料到这细伢儿能一脸平静地反问回来，原本想逗逗孩子不说答案的，现在反倒是被细伢儿给逗得有些不会了。</p>
李三江不满道：“老东西跟细伢儿胡吣啥呢？”</p>
山大爷则指了指李追远：“三江啊，你这曾孙，有点意思，是块干咱这行的好料。”</p>
“放你娘的屁，我这曾孙以后得回京里考大学的，哪可能走咱这破道。”</p>
“李三江，老子最瞧不上你这种一边瞧不上咱这一行一边还捞尸挣钱的样子，老天真是瞎了眼，怎么不放个死倒给你吞了！”</p>
“呵，不服气？憋着。”</p>
“太爷，我去看书了。”</p>
“去吧去吧。”</p>
李追远下了桌，来到二楼，这会儿上午阳光大好，照射在秦璃的头发和马裙上，像是一尊精美的雕塑。</p>
拿出书，坐下，李追远歉然道：“来客人了，陪了一下，让你久等了。”</p>
秦璃没说话。</p>
李追远摊开书，开始享受起今日的美好阅读时光。</p>
等手里这卷看完，正准备换书时，秦璃却忽然站起身，看向后方。</p>
李追远也看过去，发现了站在那里有些腼腆的润生。</p>
他很局促，因为他只穿着一条裤衩，按理说在村里这种打扮很正常，大夏天村间地头和坝子上，到处都是打着赤膊的男孩和汉子。</p>
可这幅打扮，在眼前的少男少女面前，就显得对比感太过强烈了。</p>
李追远的衣服鞋子是京里一起寄送过来的，虽说他不讲究吃穿，但还没习惯打赤膊，至于秦璃，她就更不用说了。</p>
润生虽然年纪比他们大，但面对他们时，是既自卑又想过来一起玩。</p>
李追远握住秦璃的手：“润生哥是家里的客人，没事的。”</p>
秦璃听了话，不再看他。</p>
李追远则不奇怪秦璃会主动去看润生，女孩似乎有看见脏东西的能力，润生先前吃饭的架势……身上没点奇怪反而才奇怪。</p>
“润生哥，我们在看书，你过来一起坐吧。”</p>
“啊，这好么？”他想去坐，但只是笑着挠头。</p>
李追远主动走过去，拉住他手腕。</p>
他的身上，好凉。</p>
明明是大夏天，他才刚吃了这么多饭，按理说该流汗发热，可却很干爽凉润。</p>
润生跟着李追远过来，在小板凳上坐下。</p>
秦璃眼睫毛开始跳动，身体也逐渐颤抖。</p>
李追远只得再次握住她的手，看能不能让她平静下来，要是不能，只能让润生坐远点了。</p>
好在，握住手后，她安静了，那就只能一直握着了。</p>
润生见状，有些尴尬地似乎准备起身，他能瞧出来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孩，对自己的排斥。</p>
“润生哥，你不要见外，阿璃是天生的害怕外人，不是针对你，这个家里，也就我和柳奶奶能靠近她，现在她没事了，你继续坐吧。</p>
对了，润生哥，你和山大爷经常一起去捞死倒么？”</p>
果然，一提到捞死倒，润生马上变得自然且自信了许多，他说道：“是啊，现在基本都是我爷在岸上摆供桌，我来负责捞了。</p>
我跟你说，就在仨月前，我刚捞过一个死倒，是个死婴，那家伙，可邪了门了，真的，你可别不信。”</p>
“是遇到漩儿了么？”</p>
润生愣了一下：“漩儿是啥？”</p>
“就是河漏子，容易地陷或者出涡眼儿的那种河段。”</p>
润生激动地一拍大腿，大声问道：“你怎么知道？”</p>
随即，他像是明悟过来，笑了笑：“是你太爷告诉你的？”</p>
“书上看到的。”</p>
“书？”润生看向放在面前木凳上的书，伸手打开书页，“这字，看得头疼，是这书上写的么？”</p>
“嗯，对，这套书有很多本。”</p>
《江湖志怪录》上着重记载了婴孩死倒，因为自古以来很多地方都有溺婴的陋习，所以婴孩死倒层出不穷。</p>
这类死倒有一个特点，它们普遍带着极强目的性的恶意。</p>
其它死倒，你不是正好撞上了，或者瞧见后赶紧回溜，大部分时候就没事儿了，可婴孩死倒会故意在特定流域打着转，主动找人。</p>
最常用的手段就是，把人引到河域里的危险处，借用地形坑杀人。</p>
就算是寻常的小河，也是有危险处的，弄不好，老渔民也会丢命，而且它们还会用一些特殊手段，比如你在游泳时，用水草捆住你的脚，让你脱力溺死。</p>
这种婴孩死倒很多没出生或者刚出生就死了，有着强烈的不甘与愤怒，偏偏自身力量又弱小，不似其它那种死倒拥有很多特殊手段，只能用地形手段报复活人。</p>
润生很是诧异道：“咱们这行，居然也能出书？”</p>
李追远点点头：“可不。”</p>
润生：“谁居然这么闲啊，写咱捞尸的事儿？”</p>
李追远不知怎么回答，他不知道书的作者是谁，不过隐隐有个猜想，每篇结尾该死倒都“为正道所灭”，该不会这作者名字里就有“正道”吧？</p>
润生又道：“更奇怪的是，写成书是给人看的，居然还真有人会看捞尸的故事。”</p>
李追远：“……”</p>
目前看来，《江湖志怪录》，干货满满。</p>
“润生哥，还是具体说说那次的事吧。”</p>
“哦，对，我那天就遇到涡子了，船都翻了，我自个儿也陷进了泥沙里，得亏我憋着一口气拼命往上扒拉，这才熬赢了它，要不然，我就要被活埋进河里了。”</p>
“真凶险啊。”李追远又补了句，“润生哥你可真厉害。”</p>
还好小黄莺那时只是想让自己带路，要是遇到的是婴孩死倒，算算日子，自己现在差不多该过头七了。</p>
“嘿嘿，还好，主要是那天和爷想着做完活儿了在主家那里好好吃一顿，就特意没吃中饭就去了，要是肚里有食儿，也不至于被那死倒弄得那么丢相了。”</p>
“那这次，还是得吃得饱饱的再去。”</p>
“那当然，我喜欢你太爷家，每次来你太爷家，都能吃得饱，也吃得好！”</p>
“那具婴孩死倒最后捞上来了么？”</p>
“肯定捞上来了啊，它狡猾得很，见没能弄死我，就想往水草里钻躲起来，我就在水底顺着水草扒拉它。</p>
它见那里藏不住了，就想钻河床下面，我就像挖洋芋头，硬生生给它挖出来的，别说，那被水泡得白嫩滚胀的样子，还真像个煮熟剥了皮的芋头。</p>
就差倒碗酱油再加点大蒜末了。”</p>
李追远留意到，说到这里时，润生舌头舔了一下嘴唇。</p>
其它方面，李追远不愿意多想，只能认为当时，他是真的饿了吧。</p>
“润生侯，润生侯！”楼下传来山大爷的喊声，“下来给爷铺床，爷午饭前睡一觉。”</p>
“来了，爷。”</p>
润生起身跑下去了。</p>
秦璃则主动翻开木凳上的书。</p>
李追远明白她的意思，她想和自己看书，她不想被打扰。</p>
“润生哥是客人，明天太爷他们，还得指望润生哥呢。”</p>
想想明天去牛家冥寿的组合，一个伤号，一个老得走不动道，一个瞎子……</p>
也就个润生能指望上了。</p>
秦璃抬起头，看着李追远，眼神微暗。</p>
她似乎是在表达委屈。</p>
李追远捏了捏她的手：“好啦，乖，我们继续看书。”</p>
不过润生下午铺床后，就没再上来。</p>
午饭时，李追远带着秦璃下楼，看见他们爷俩睡在一楼，用圆桌铺的床，他们也起来吃了午饭。</p>
早饭的量，确实只是早饭，而且午饭经过刘姨精心准备，算是个小席面了。</p>
爷孙俩吃了个肚子浑圆，就又躺圆桌床上午睡去了，然后一直睡到晚饭时间，晚饭后，他们更是直接睡起了正觉，鼾声震天。</p>
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们有着特殊的办法，能提前积蓄精力留做明日用。</p>
李追远得以又和昨日一样，几乎看了一整天的书，今天效率更高，看到二十四卷了。</p>
因为有了前面的基础和积累，后头的死倒只需要记住它们的名称和特性就可以了。</p>
李追远觉得，再有一个整天，《江湖志怪录》就能看完，他很是期待下一套。</p>
稍微奇怪的是，英子姐今天还没来，李三江还嘀咕了一句，但明日有事，只能等着明日事后再去找汉侯说道。</p>
这一夜，又是无梦。</p>
早晨，李追远特意醒得比昨日更早些，躺床上感受了一下，嗯，他开始有些怀念做梦后醒来的精神奕奕了。</p>
从床上坐起，李追远心神一震，随即发现是秦璃坐在自己卧室的椅子上。</p>
女孩似乎察觉到自己吓到人了，她站起身，低下了头。</p>
能感受到，她的情绪焦躁与不安。</p>
李追远下了床，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真好，一睁眼就能看到你。”</p>
女孩抬起头，眼睛亮了。</p>
她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旗袍，头上戴着簪花，很典雅清貴，身上也散发着一股芝兰香气。</p>
李追远先洗漱，然后和她又下了三盘棋，他愉快地输了三盘。</p>
下来吃早饭时，刘姨指着旁边双木凳：“小远啊，你和阿璃在这边吃。”</p>
李追远看见旁边还有一桌，大早上地摆满了酒肉，为了照顾润生，更是贴心地提前插上了香。</p>
此时，香正在燃着；</p>
看起来，就像是一桌祭饭。</p>
刘金霞被李菊香用三轮车载来了，看见浑身是伤口包扎的李三江，刘金霞几乎是吓哭了出来，指着他骂道：</p>
“李三江，你这个老畜生，你不是人啊你不是人！”</p>
刘金霞哭了闹了很久，但终究没舍得撂挑子不干，反而将自己闺女先劝回去了。</p>
李追远和秦璃先坐在自己位置用起了早餐。</p>
过了会儿，李三江就招呼起山大爷和润生以及刘金霞吃饭：</p>
“来来来，人都到齐了，上供桌了！”</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