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丰盛的早饭，李三江他们就准备出发了。</p>
家里其实有一辆人力货三轮，后头带着长长的板条，是平日里用来给红白事席面送桌椅碗碟的，但润生不会骑车，几个老人也不敢让他今天临时学。</p>
因此，润生从库房里推出了一辆板车，前头很宽敞，李三江、刘金霞和山大爷坐上去后，润生先抓住车把手将车身压平，然后很是平稳地推着仨老人下了坝。</p>
不得不说，吃饱了饭的润生，力气真的大得吓人。</p>
可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李追远心里还是惴惴不安，毕竟无法否认的是，这依旧是一个很标准的……老弱病残幼组合。</p>
家里，又恢复了平静。</p>
秦叔在坝子上劈砍木条以做纸扎骨架，刘姨在一楼给新做出的纸人上色，柳玉梅坐在东屋门前喝着茶，二楼东南角李追远和秦璃在看着书。</p>
他依旧和前两日一样，算着时间，带秦璃下来上厕所、喝水、吃点零食，经过柳玉梅身前时，还会对她露出微笑问好。</p>
柳玉梅还看见头顶上，男孩看书久后，认真做了一套广播体操。</p>
只是，在距离午饭还有半小时时，李追远闭合上了书，他没进屋拿下一本，而是很认真地看向秦璃：</p>
“阿璃，我担心太爷他们会有危险，所以我得去看看，你在家里等我回来好不好？”</p>
秦璃没回应。</p>
李追远站起身，下了楼，秦璃也跟着一起下来了，不过李追远拿出钥匙进了地下室，秦璃则走到东屋。</p>
柳玉梅有些诧异地问道：“怎的了？”</p>
自家这孙女这两天可是早早地就起了，连带着她这个做奶奶的也提前了每日给孙女梳妆打扮的时间。</p>
为的，不就是早早的和那小远侯一起看书么。</p>
可这才快到中午，孙女怎么一个人要回屋了？</p>
是俩孩子吵架了？</p>
不是，自家阿璃还会吵架的么？</p>
随即，柳玉梅看见那小远手里拿着一把桃木剑出来了，哦，那看来确实不是吵架了，真让自己孙女发怒了，这小子不会还能活蹦乱跳的。</p>
李追远走到秦叔面前，说道：“秦叔，我想去镇上买点东西。”</p>
“好，要买什么告诉我，叔叔去给你买回来。”</p>
“我想自己去挑，叔叔你骑车载我去吧。”</p>
秦叔放下手中的木条，拍了拍手，点头道：“好。”</p>
不过，他还是又问了一下：“是石南镇上么？”</p>
“石南镇太小，还是去隔壁石港镇吧。”</p>
石南镇就一个十字街有点商铺，确实比不过紧挨着的石港镇，那里可是有百货商店舞厅歌房等场所的，附近几个镇的村民买大件或者娱乐，都会去石港镇。</p>
牛家，就在石港镇下面的村里，也是李三江他们的目的地。</p>
秦叔看着李追远，忽又笑着改口道：“今儿个忙，要去石港的话，还是明儿吧。”</p>
“不，秦叔，我想去。”</p>
“你想去你太爷那里？”</p>
“嗯，顺便买点东西。”</p>
“小远，你太爷是去做活儿的，叔叔我的工作是家里种田、扎纸帮忙以及桌椅送货，你三叔的活儿，叔叔是不碰的。”</p>
“嗯，我知道。”李追远举起桃木剑，“太爷昨晚还吩咐我提醒他带上这个的，但我早上忘记了，刚才记起来，所以请叔叔带我去石港，我把它交给太爷，这可是太爷的宝贝，太爷可离不开它。”</p>
在李追远描述中，这把桃木剑似乎已经成了斩妖除魔匡扶正道之重器，但他还是很小心地用手捂住剑柄底端，遮住了山门——“山东临沂家具厂”。</p>
秦叔一愣，送货确实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但他明显从眼前男孩的话语里，听出了另一层意图。</p>
“好吧，把剑给叔叔，叔叔去给你太爷送去。”</p>
李追远把桃木剑拿开，说道：“叔叔你忘了，我还得去买东西，我得跟着去。”</p>
“那你等一等。”</p>
秦叔走向坐在那里喝茶的柳玉梅，在她面前轻声说了些什么，柳玉梅抬头，看向站在远处的李追远，嘴角噙着笑意感慨道：</p>
“那李三江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糙人，可这孩子却是个心思细腻的主儿，他是瞧出咱们底子不一般了，不，他是瞧出底色来了。”</p>
瞧出自家这边条件好只是第一层，瞧出另一层背景，那就是第二层。</p>
“那我该怎么办？”</p>
柳玉梅没急着回答，而是端起茶碗，抿了口茶。</p>
这小孩怕是一早就打定了主意，但他却依旧能沉得住气做着和前两日一样的事，明明担心自个儿太爷得要死，却丝毫看不出心急心躁。</p>
再回忆起他先前带着阿璃上厕所经过自己跟前，对自己微笑问好的画面，柳玉梅碗中的茶汤，忽地泛起了涟漪。</p>
这心思沉得……哪里还像是个孩子？</p>
“你且陪他去吧。”顿了顿，柳玉梅补充道，“但路上得跟这孩子透点明白。”</p>
“我知道了。”</p>
秦叔走到李追远跟前，说道：“小远啊，你等着，叔去把车推出来。”</p>
“好的，叔。”</p>
一台老式二八大杠被秦叔骑出，李追远想坐上后座，却被秦叔一只手抓住，提到了前杠上。</p>
等二人骑下坡离开时，秦璃下意识地向那个方向走去，却被柳玉梅一把攥住手。</p>
女孩眼睫毛开始跳动。</p>
“阿璃啊，奶奶知道你想和小远玩，但小远现在有自己的事需要去做，你这时候就应该在家等着，等着他把事做好后回来。</p>
要是你一个劲地只知道黏着他，会让他感到累和反感的，那么有可能，他就不想和你玩了。”</p>
听到这话，女孩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奶奶，目光里，竟似流转出了一点微不可查的疑惑。</p>
但柳玉梅还是捕捉到了，她很是欣喜，又很是悲哀；</p>
她很久没能从自己孙女身上察觉其它情绪了，这次好不容易感受到了，还是借着对孙女说这种事的时候。</p>
“阿璃，奶奶的意思不是说小远真的会讨厌你，等他回来了，奶奶再帮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和他玩，好不好？</p>
其实啊，小远是很在意你的，这小子，聪明着呢，他明明可以拉着你一起，说要去石港找他太爷来逼我们就范。</p>
但他没有这样做。</p>
所以啊，奶奶也就干脆投桃报李了。”</p>
……</p>
二八大杠骑得很稳，而且坐在前杠上，被骑车人以双臂环绕，有种被保护的感觉。</p>
李追远手里拿着桃木剑，目光则在秦叔双臂肌肉上不停扫过。</p>
再看看自己这小胳膊小腿，虽然比秦叔白，但很显然中看不中用。</p>
“秦叔，你是练过么？”</p>
“嗯。”</p>
秦叔有些意外，他把男孩放自己前杠是为了方便找机会说话，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呢，男孩就先说话了。</p>
“秦叔，你会打架么？”</p>
“叔叔不会。”</p>
“不可能吧？”李追远伸出手指，捏了一下秦叔小臂，触感不似看起来那般硬，却很紧实。</p>
“真不骗你，小远，叔叔不会打人。”</p>
“叔叔平时还会练么？”</p>
“既要做工还得种地，忙呢，没时间单独抽出来练了，但功夫入门后，做什么事都能附带练着。”</p>
“我想学。”</p>
“小远啊，你当是看《少林寺》么？”</p>
由李连杰主演的《少林寺》早已火遍大江南北，即使是现在，也是农村坝上露天电影里播映的常客。</p>
“叔，我知道会很辛苦，但我不怕的。”</p>
“不仅是苦，而是时代不同了，你功夫练得再好，能比得过子弹？”</p>
“当锻炼身体也是好的。”</p>
“呵呵。”</p>
“秦叔，你抽空教教我呗。”</p>
《江湖志怪录》虽说只是介绍死倒特征的入门级百科全书，但通过不断阅读，李追远也发现，不少死倒普遍具有力道大的特征，而且特殊诡异环境下，有时候真得靠捞尸人的身体素质来强行过关。</p>
书中还标注了不少死倒的弱点以及攻击法门，可不是什么符纸、术法打过去死倒就灰飞烟灭了，而是真得靠上手。</p>
其中最常出现的也是最实用的，是背功、摔跤、擒拿、腿绞……</p>
一些插画上，李追远还能瞧出，这似乎不是传统意义的近身搏击，看上头人物画像动作，好像是专门针对死倒设计的功夫。</p>
另外，昨日润生的出现，也是帮李追远破开了心中的阅读迷雾。</p>
别看润生饭量大且有些奇怪特征，可实际上，润生才应该是最标准的捞尸人体质。</p>
而且，自家太爷的身体素质也是极好的，否则也不可能从上海滩背尸一路背到现在，现在都这把年纪了，还能轻松背着自己走在乡间的小路上。</p>
见秦叔一直没回复，李追远又追问了声：“叔？”</p>
秦叔低头，看了看李追远：“这得问长辈同不同意。”</p>
“好，回去我就问。”</p>
这里的长辈，秦叔讲的很模糊，但李追远清楚，他指的是柳奶奶。</p>
“小远啊，叔有件事要和你提前说明一下。”</p>
“叔，您说。”</p>
“叔是个懒人，只做分内的事，分内之外的事，叔绝不会做。”</p>
“怎么会，叔明明很勤劳。”</p>
哪怕是在时下农村里，秦叔都属于勤劳能干中的佼佼者，又种地又做工又送货的，村里的老黄牛都没他能干。</p>
“叔说的是真的，不归叔该做的事，就算叔站在跟前，酱油瓶倒了，无论流出了多少，叔都不会伸手去扶一下。”</p>
“真的么？”</p>
“真的。”</p>
李追远沉默了。</p>
秦叔心里叹了口气，和这孩子说话，他真有种和聪明人对话的感觉，他能感觉到，这孩子听懂了自己的意思。</p>
良久，李追远应了一声：</p>
“叔，我知道了。”</p>
“嗯。”</p>
思源村本就位于石南镇北端，紧挨着石港镇，再加上秦叔骑的是小路，从村里穿行过去，更为节省时间。</p>
来到归属于石港镇的马路上后，秦叔继续朝着目的地骑。</p>
“叔，你知道位置么？”</p>
“知道，以前给那个村子送过桌椅。”</p>
“哦。”</p>
“还是说，你要先去镇上百货商场里买东西？”</p>
“不了，先去太爷他们在的地方。”</p>
“行。”</p>
穿过镇子，下到村里，路变小了。</p>
没多久，前方远远就瞧见了一处正在办丧事的地方。</p>
“叔，可以停下了。”</p>
“快到了。”</p>
“我累了。”</p>
“到那里再歇，还能喝口水。”</p>
“我想小便，我憋不住了。”</p>
“好。”</p>
秦叔将车停下，李追远跳下车，找到一处柳树掩映下小了便，然后蹲到旁边沟渠旁洗了手。</p>
秦力原本以为男孩解决好后会重新上车，谁知道男孩却在田埂旁的一块光滑石头上坐下，从怀里拿出一瓶饮料、几包饼干和两本书。</p>
那瓶葫芦形状的饮料秦力还记得，是他听李三江的话给男孩买回来的。</p>
怪不得先前上车时，见男孩衣服里鼓鼓囊囊的，原来偷偷装了这么多东西，这明显是不打算走了，而是准备就地野炊看书。</p>
“你在做什么？”</p>
“我累了，歇歇，秦叔，你也坐。”</p>
“你不是要把剑送给你太爷么，就在前面了，赶紧送去，然后我好回去干活，你刘姨一个人在家干不完的，工期已经很紧了，完不成交不了货，你太爷会发脾气骂人的。”</p>
“不会的，太爷说过他要把遗产写我名字，要是太爷出了事，我就是少东家了，我不会发脾气骂人。”</p>
“你小子……”</p>
“叔，坐吧，看你整天干活多累，咱也放个假，劳逸结合。”</p>
秦力走到男孩身前，他看出来了，男孩是故意的，只要不把剑送到李三江手里，自己还不算完成任务，依旧得在这儿陪着他。</p>
更让秦力觉得震惊的是，男孩似乎早就预备到了自己“酱油瓶倒了都不会扶”。</p>
这还是个孩子么，这分明是一个披着孩子皮的妖怪！</p>
忽然，秦力又释怀了，是啊，怪不得阿璃对谁都冷漠，唯独会对他表现出亲近。</p>
秦力重心下弯，他打算用蛮力把男孩抱过去，强行交任务。</p>
“叔，我们两家人住在一起，真的挺温馨的，柳奶奶人很好，刘姨也很温柔。”</p>
秦力眼睛眯了眯。</p>
“书上说过，人与人的和谐相处，是建立在最基本的尊重基础上。”</p>
秦力：“呵呵，难道我们不是么？”</p>
李追远回过头，看着距离自己意外近的秦力，笑道：“我们是么？我们是的。”</p>
秦力闭上眼，站直了身子，他感觉到自己被拿捏了，被一个孩子。</p>
过了会儿，秦力说道：“小远，如果叔不答应你送你来，你一个人会来么？”</p>
李追远摇头：“我就是一个孩子，什么忙都帮不上，我一个人是不会来的，因为来了，只会添乱。”</p>
“好吧，去找你太爷吧，我不回去，但你要记住，酱油瓶倒了，我还是不能扶。”</p>
“好的，谢谢叔叔。”</p>
李追远马上收拾起东西，走到二八大杠前，催促道：</p>
“叔，快上车，前面就到了呀。”</p>
……</p>
“你怎么了？”李三江先看着李追远，然后又看向秦力，“你怎么把伢儿带来了？”</p>
“太爷，我想你了，就求着秦叔来找你，秦叔是拗不过我。”</p>
“小远侯啊，这是你该来的地方么？去去去，让力侯带你回去。”</p>
“不，我就不走，我就要待在这儿。”</p>
李追远死死抓住李三江的衣服，脸上也浮现出委屈。</p>
李三江本想再说些重话驱赶，可见到伢儿这个样子，他这个一辈子没结婚没子女的老头，内心深处某块柔软被狠狠拿捏了一下。</p>
所以，老人溺爱起孩子来，有时候……是真的不讲原则，尤其是隔代亲的隔代亲。</p>
“好了，力侯，你看紧孩子，别让他乱跑。”</p>
秦力点头：“嗯，我会的。”</p>
李追远成功留了下来，他开始观察这场斋事。</p>
斋事举办地位于该村的一个空坝上，以前是村集体的打谷场，也请了一个规模比较小的白事班子正在忙活着。</p>
八个身穿道袍的演员正在走着仪式，各个手持法器，嘴里念念有词，围绕着供桌转着圈。</p>
供桌上摆放着祭品，最中央是牛老太的黑白遗照。</p>
牌子上写着牛氏。</p>
因为老太婚前是抱来的童养媳，没娘家，也没有名字，后来村里普查登记时，她就报了夫家的姓氏。</p>
孝子孝女们跪伏在蒲团上，头缠白绳，身穿麻衣，臂缠黑纱，一边哭丧着一边往面前火盆里丢着纸钱。</p>
牛福和牛瑞只是干嚎，时不时擦一下眼泪，有动作却没情绪。</p>
小妹牛莲，则不仅情绪动作皆佳，眼泪跟冻坏了的水龙头一样止不住地往外流，还词句连篇。</p>
“娘哎，咱爹走得早，是你把我们仨辛苦拉扯大的啊，嘶哟喂！”</p>
“娘啊，早年头光景不好，你不舍得多吃一口，全都喂我们嘴里的啊，嘶哟喂！”</p>
“娘啊，我们仨才刚长大，你还没来得及享福，怎么就走了呐，嘶哟喂！”</p>
每句后头的“嘶哟喂”，是对上一句的内容收尾也是对下一句的情绪铺陈，更兼顾换气作用。</p>
明明是在诉说，却用起了唱音，大概，这就是国内最早的说唱鼻祖了。</p>
牛莲的表达，带动了自己俩哥哥，他们每次都跟着牛莲的末尾重复，跟着哭丧，像是和声。</p>
李追远觉得很有意思，且不提他和老太接触过，光是这哭丧的内容，就能让人啼笑皆非了，什么叫孩子们才刚长大你没来得及享福就走了……</p>
你们是刚成年么，你们明明一个个的，都当爷爷奶奶了，真想尽孝，哪可能来不及。</p>
再联想到上次大胡子家的白事，白天给老娘哭丧得如同真真孝子，却不耽搁晚上带着儿子去干畜生不如的事。</p>
所以啊，这白事班子的午后场再能表演，也比不过上午的重头场，那才是真正的戏骨较量。</p>
只是，这斋事未免太冷清了些，按理说斋事也该是请人吃饭的。</p>
李追远凑到正在抽着烟的李三江面前，问道：“太爷，怎么人这么少，是不请人吃饭么？”</p>
可不远处，是看到厨子在那儿忙活的。</p>
李三江冷笑一声，道：“半年前老太刚走时，这兄妹仨给老娘办丧事，不仅没请白事队，饭菜也是能节省就节省，弄了顿清汤寡水的玩意儿，村里人随了份子钱过来，不说吃多好吧，连肚子都没填饱。</p>
这次办冥寿，村里人就不来了，太不上路子。”</p>
李追远明白了，合着这兄妹仨上次是纯把老娘丧事当搂份子钱的手段了。</p>try{ggauto();} catch(ex){}
这农村办事收份子钱的传统，本意是大家伙一起群力帮主家把事儿给办了，就算有个别喜欢贪便宜的进来，也基本不会落个亏空。</p>
谁知竟遇到这样三个不要脸的。</p>
刘金霞此时正坐在供桌后头，被烟火熏得不时拿帕子抹眼泪，但到底还在不停念着经，时不时还拿出一些特定的符纸出来，递给下面的孝子孝女帮忙烧了。</p>
她那位置是用来接阴阳的，也就是帮亡者和生者传话沟通。</p>
山大爷则铺了个破凉席，坐在西北角，端着水烟袋，不停抽着。</p>
李追远回忆起书中内容，以供桌为原点，山大爷位置正好在破煞口，阴风邪气要想进，就得打那儿过。</p>
润生也没休息，不停地来回走动，把幡子转着圈，这可是个体力活，又得将幡子转起来又不能让它倒。</p>
反倒是自家太爷，坐在棚子下面喝着茶，李追远觉得自己才疏学浅，瞧不出自家太爷到底持的是哪个方位。</p>
但……应该是极重要的。</p>
午饭，他们早就吃过了，下午场时，白事班子的演员们集体换了和尚服，扮起了和尚开始敲木鱼念经。</p>
有几个谢了顶的，看起来还挺逼真。</p>
润生从后厨那里端着碗筷过来，他饿了，人家是喝下午茶，他只要条件允许，那就是吃下午饭。</p>
他还很贴心地请李追远一起吃，李追远也没客气，接过一个空碗扒拉一些饭菜就吃了起来。</p>
至于秦叔，李追远和润生喊过他了，但他不吃。</p>
自打到这里起，秦叔就一直站在棚子边缘处，基本没挪动过。</p>
润生在饭菜里插上香，等待香烧好的空档，他对李追远道：“我告诉我爷你在看那些书了，我爷说你比我有脑子多了，叫我以后多跟你说说话。”</p>
和李三江那种我曾孙必须要回京里上大学的信念不同，山大爷一早就瞧出李追远是个捞尸好苗子。</p>
“好啊，你以后可以经常来找我玩。”</p>
在李追远看来，润生是自己理论联系实际的绝好纽带。</p>
“是嘛，那真好，呵呵，你是不知道，我爷身子不好，经常要吃药，家里本就紧巴巴的，而我还是个饭桶，唉。</p>
来你家，我不光能吃得饱，还能给爷省点负担，等有活儿了，我再回去给爷干活儿捞尸，两不耽搁。”</p>
“你想长住？”</p>
“啊，不行么？”润生摸了摸头。</p>
“这得问我太爷。”</p>
“那我让我爷去和你太爷说，按我爷的意思，他走后，我就给你太爷干活了。”</p>
“嗯。”李追远点点头，太爷年纪也大了，以后有润生接班也不错。</p>
毕竟，捞尸人才是太爷的本行，也是重要形象，太爷的其它产业，也是因为他是捞尸人才能有源源不断的生意。</p>
香燃尽了，润生迫不及待地用筷子把饭菜和着香灰一起搅拌了，然后大口吃了起来。</p>
李追远好奇问道：“你不点香的话，真的吃不下去？”</p>
“嗯。”润生边吞咽边回答，“吃不下呢，吃到嘴里不光没味儿，还直犯恶心。”</p>
“那你吃过……”李追远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吃过死倒么？”</p>
润生一愣，马上压低了声音，说道：</p>
“爷警告过我了，我在外面不能说吃过。”</p>
“那你得好好记住你爷爷的警告。”</p>
“当然，我一直记着呢。”</p>
李追远很快就吃完了，看着润生在那里继续大快朵颐，心想他要是能早来两天就好了，正好能赶上老太太的纸人寿宴，他一个人能搂一桌席。</p>
午后的时间逐渐过去，临近黄昏时，大家开始收拾东西，有人拿旗，有人拿幡，有人拿经书、被子、枕头。</p>
组成一溜队，走在田埂上，去往牛老太的坟。</p>
队伍最后头的两个人，不停地放着二踢脚，很轻松很写意，点了火后，搁田地间一抛，就窜出去了。</p>
李追远帮着润生拿了一面旗，至于秦叔，他没走，而是远远地跟着队伍，保持着百米距离。</p>
牛老太的坟很小，虽说城里早已推行火葬，也对土葬采取严管，但农村里土葬依旧还流行，但那种大肆造坟茔，水泥大封的场景确实不怎么看得见了。</p>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小房子，老的是二层楼，红砖碧瓦的，也有三层楼，还有三合院。</p>
不知道的人走进这坟群，说不得还会误以为进了主题是“乡村建筑”的模型展。</p>
牛老太的坟头，则只是一个坟头，是用铲子在旁边泥地里，挖出的一个“土帽子”。</p>
上坟时，牛福作为老大，先将土帽子拿下来，牛瑞则拿铲子新挖了一个，等上坟仪式结束后，再由牛莲将新帽子放上去。</p>
摆香烛，烧纸钱，烧血经，一切在刘金霞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p>
等到一切结束，新帽子被放上去，大家就回去了，没出什么事。</p>
但李追远注意到，刘金霞脸上却没轻松的神色，因为按照规矩，这场斋事，得办到深夜，以前是有个子鼠寅卯的，现在就统一成零点。</p>
零点后，才算斋事办完，也属于守夜吧，只不过尸体早就被埋了，没停在这儿。</p>
这白天还好说，等天黑了，会出什么事儿，可就不一定了。</p>
晚饭后，少数撇不开脸过来帮忙的乡亲也都走了，牛家仨兄妹的家人孩子也各自回家，其实他们本该也陪着一起守的，但都被三兄妹强行驱赶回去。</p>
等白事班子的人收拾好东西离开后，这灵堂四周，就显得格外空落落的。</p>
牛家仨兄妹还跪坐在蒲团上，已经不哭丧了，就默默地继续烧纸。</p>
牛莲的嗓子已哑，牛福牛瑞失去了妹子的创作，无法跟风应和，也只能沉默。</p>
刘金霞还坐在老位置，看得出她心神不宁。</p>
山大爷还是坐破煞位，烟丝已经抽光了，换成了主家给的卷烟继续抽。</p>
至于自家太爷……李追远发现太爷已经靠在栏杆上，睡着了，身子一耸一耸的，打起了呼。</p>
润生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副扑克牌，笑着说：“我们来玩斗地主。”</p>
“得四个人吧？”</p>
“那你喊他？”润生指了指秦叔。</p>
李追远摇摇头，他知道秦叔不会过来，其实他心里挺感激的，秦叔虽说不会扶酱油瓶，但有他站那儿，自己心里都能踏实许多。</p>
接下来，李追远就和润生两个人一起玩起了三人斗地主。</p>
就一副牌，三人分，很好算牌。</p>
润生的牌技很差，下家水平也一般，这使得李追远不管是拿农民还是拿地主，都是他赢。</p>
打着打着，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李追远问道：“几点了？”</p>
润生摇摇头：“不知道，哪里有表来着。”</p>
下家说：“十一点了。”</p>
李追远：“那就快结束了，还有一个小时。”</p>
润生：“是啊，不知道结束后，主家能不能再管一顿。”</p>
下家：“应该要管的，他们今天饭菜备了不少，也没多少人来吃。”</p>
李追远又拿了一副地主好牌，这一局又没什么意思了。</p>
只是，正要出牌时，李追远扫了一眼秦叔站的位置，忽然发现，秦叔不见了。</p>
自己的依靠，忽然没了，李追远心里哆嗦了一下，脑子也清醒了几分，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拿着手里的牌，发着愣。</p>
润生：“在想什么呢，小远，你快出啊。”</p>
下家：“是啊，快出啊，知道你牌好。”</p>
李追远出了牌，单出一张大王。</p>
润生瞪大眼：“你这是打的什么路数？”</p>
下家：“这是牌太好，要摊开打了？”</p>
李追远开口道：“能摊开么？”</p>
润生说道：“你想摊就摊呗，牌好没办法。”</p>
下家：“得考虑清楚哦，明着打，可是容易翻船的哦。”</p>
“那我再想想。”李追远攥着牌，做着思考，眼角余光则瞥向打着盹儿的太爷、坐在蒲团上的牛家仨兄妹以及刘金霞和山大爷。</p>
先前觉得再正常不过的画面，现在却有一种陡然而生的惊悚感，明明自己能听到耳畔的各种声音，可他们，全都一动不动。</p>
连太爷打出呼噜时，身子都没顺势挺一下，这呼噜，像是凭空响出来的一样。</p>
“润生哥？”</p>
“咋了？你想好了没有，要不要摊开打？”</p>
李追远微微点头，润生是正常的，但这就更得要摊开打了，老弱病残幼组合，唯一能指望上的还是润生。</p>
要是没润生，那几个老人能怎么办？</p>
“摊开打！”</p>
李追远把手里牌铺下来。</p>
润生疑惑道：“哎，你的牌，也没那么好啊，我还以为你有炸呢？”</p>
“打吧，大王，你们要不要。”</p>
下家：“你出。”</p>
润生：“不要。”</p>
李追远：“三张七带张五。”</p>
下家：“我要。”</p>
李追远：“三张十带张七。”</p>
润生：“小远，你别急着出啊，我上家要啊。”</p>
李追远一拍小桌，对着润生喊道：</p>
“你睁眼看看，我们哪里有什么上家下家！！！”</p>
润生被喊懵了，他下意识地想反驳，却扭头看了看自己左右，猛然惊醒道：</p>
“对啊，我们就两个人啊，怎么能打得起来三人斗地主的？”</p>
下一刻，寒冷的晚风吹来。</p>
李追远和润生同时打了个冷颤，然后同时发现，原本坐在斋事帐篷里打牌的两个人，不知何时，竟然坐在了坟头上。</p>
四周，都是月光下红红绿绿的二层三层小房子，身侧，则是牛老太的坟，上头盖着的还是新土帽。</p>
“我要，三张八带张三！我要，三张八带张三！”</p>
旁边，传来打牌的声音，是个女声，很凄厉，很尖锐。</p>
李追远和润生对视一眼，润生把李追远护在身后，二人绕过坟茔，来到背面。</p>
这里，居然有一个洞，洞口很不规整，还残留着血手印，像是人用双手，硬生生刨出来的。</p>
凑到洞口边，能看见里里头被挖空了，一个女人躺在里面，两只手血淋淋的，明明没东西，可左手却是个拿牌的姿势右手则像是在甩牌的动作：</p>
“我要，三张八带张三！”</p>
她不停激动地甩动脸，让她头发和泥污散开，是牛莲，牛老太的小女儿。</p>
她用手，挖开了母亲的墓穴，钻了进去。</p>
可墓穴里，除了浓郁的尸臭和不可言状的一滩浊水外，就只看得见一卷破草席，没有牛老太尸骨痕迹。</p>
按理说，就算是土葬，也是要有棺木的，如今又不是解放前，需要丢乱葬岗，而牛老太没有棺木，停灵时应该是租用了，但下葬时就替换掉了，目的嘛，很好猜……为了省这一口棺材钱。</p>
李追远下意识地捂住鼻子，抑制住自己被熏得想呕吐的本能，反倒是润生，像是毫无排斥。</p>
此时，因牌局结束，牛莲好像清醒过来一点，但也只是一点。</p>
“不打了是吧，不打了是吧，那我就继续忙了。”</p>
牛莲做了个丢下手中牌的动作，然后转过身，继续徒手向下挖掘。</p>
说不定再挖一会儿，这洞就要塌了，而她，就可能被活埋进去。</p>
“哎，你别再挖了，再挖就危险了，我来救你！”</p>
李追远却伸手拉住了润生。</p>
“咋了，小远？”</p>
“先去看你爷，他们可能有危险！”</p>
“啊，对，可是她……”</p>
“谁重要？”</p>
“爷重要！”</p>
润生不再犹豫，直接拉着李追远朝着斋事棚子方向狂奔。</p>
来到棚子前，李追远已气喘吁吁，而棚子里，已不见牛家兄弟二人。</p>
刘金霞正围绕着供桌爬行，一边爬一边学着猫叫，老人家手掌已破了皮，地上留着一串密密麻麻的手掌印。</p>
山大爷则一边“汪汪汪”地叫着，一边趴在一棵树前，翘着一条腿，像狗一样开始小便。</p>
尿液顺着流淌，将他衣服浸湿，看起来好不埋汰。</p>
尿完后，他居然还手脚并用地对着树根刨土。</p>
“爷！”润生赶忙喊起，“爷，你这是怎么了？”</p>
这一喊，当即吸引到了刘金霞和山大爷的注意。</p>
二人一个猫行，一个狗爬，都是四肢着地，面露凶相地向润生和李追远快速扑来。</p>
润生张开双臂，主动挡在李追远身前，喊道：“小远，你往后退！”</p>
李追远听话地后退两步，觉得不够，就又退了两步。</p>
下一刻，</p>
刘金霞扑到润生身上，双腿夹住润生腰，对着他的胸膛开始抓挠撕咬；</p>
山大爷则抱住了润生的一条腿，对着润生大腿就咬了上去，当即一块肉就被咬下，连带着两颗老丫。</p>
“爷，爷，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啊？”</p>
润生没有反抗，只是焦急地看着身下不断咬自己的爷爷。</p>
李追远见状，马上提醒道：“你反击啊，别站着不动。”</p>
“可他是我爷爷，我怎么能对他动手？”</p>
李追远马上道：“记得我看的书么，书上说，尸妖有迷惑人心的本事，就像我们刚才打牌一样，破迷瘴的方法就是打他们的脸，狠狠地抽他们脸！”</p>
其实，树上方法远不止这一个，比如纯阳黑狗血、破煞符文水、开光法器等。</p>
但黑狗血，可能太爷他们真带了，但是不是纯阳没破过处的……李追远很怀疑，毕竟村里的狗群一向开放，乱得很。</p>
至于符文水，那到底是什么李追远都不知道，他看书的进度还没到那里。</p>
开光法器是那种被得道者温养祭炼过的，是真正意义上的破邪之物，李追远不相信临沂家具厂在生产这桃木剑时，还会请一排大师对着流水线集体开光。</p>
因此，就只剩下最简单粗暴的方法了，书上也是这样说的，把人抽清醒，一记没醒，那就多来几记。</p>
润生：“可是……真的能这样么？”</p>
哪怕自己正在被两个如疯似魔的老人不停伤害，可润生依旧语气平静，仿佛受伤的根本不是自己。</p>
李追远只能坚定道：“你这是在救他们，再不抽醒他们，他们受到的伤害就越大，你快动手！”</p>
再不弄醒他们，你山大爷啃你的腿都快把牙齿掉光了！</p>
“好，听你的，小远！”</p>
润生用力点头，他只要决定做的事，就很坚决，不再拖泥带水，只见他先单手掐住刘金霞的脖子，将刘金霞举起。</p>
刘金霞四肢并用，不停挥舞，但老太太毕竟手短脚短，完全够不着了。</p>
随即，润生对着刘金霞的脸左右开弓。</p>
“啪！”“啪！”“啪！”“啪！”</p>
刘金霞的脸肉眼可见的肿起，两侧嘴角都被打破流血，但整个人，却消停下来，凶厉的眼眸再度被白内障给覆盖。</p>
“窝……系……蒸……妈……了？”</p>
“小远，你真厉害！”</p>
夸赞完李追远后，润生一抬腿，将抱着自己大腿啃的山大爷给踹飞。</p>
山大爷落地时很不幸，脸先着地，还滑行了一段距离。</p>
等他坐稳后，李追远瞧见山大爷已经在用手抚摸自己的脸，明显已经算是在清醒中，他喃喃自语：</p>
“我……我这是……不……”</p>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就看见自己的养孙快步上前，随即，就是一只巨大的巴掌迎面而来。</p>
“啪！”“啪！”</p>
到底是爷孙情在，润生对刘金霞是连抽四下，对自己爷爷则是先抽两下再停下来看看效果。</p>
“爷爷，你清过来了么？”</p>
“呸！”</p>
山大爷喷了润生一脸，又吐出两颗牙，是刚巴掌抽落的。</p>
“还没醒？”</p>
见自己爷爷还具备攻击性，润生再度举起巴掌。</p>
山大爷忙吓得喊道：“停手，我醒了，我醒了！”</p>
“爷，你终于醒了，我刚真的好害怕！”</p>
润生一把搂住山大爷。</p>
山大爷：“……”</p>
见刘金霞和山大爷都清醒了，李追远马上去寻找自家太爷，这是他最关心的。</p>
很快，他找到了。</p>
但在看见太爷后，李追远却有些不敢置信。</p>
不是因为太爷有多凄惨多狼狈，恰恰相反，李三江依旧靠在原来的位置打着盹儿，呼噜一声接着一声，睡得好不香甜。</p>
好像周围的事，完全与他无关，丝毫没受影响。</p>
虽然太爷平安无事，李追远心里很开心，但这种迥然于刘金霞和山大爷的巨大反差待遇，还是让李追远感到深深地不解。</p>
随即，李追远联想到家里一楼曾发生的事，脑海中忽然升腾起了一个猜测：</p>
难道是因为猫脸老太实在是太过忌惮太爷，</p>
不敢对太爷动手？</p></div>
家里其实有一辆人力货三轮，后头带着长长的板条，是平日里用来给红白事席面送桌椅碗碟的，但润生不会骑车，几个老人也不敢让他今天临时学。</p>
因此，润生从库房里推出了一辆板车，前头很宽敞，李三江、刘金霞和山大爷坐上去后，润生先抓住车把手将车身压平，然后很是平稳地推着仨老人下了坝。</p>
不得不说，吃饱了饭的润生，力气真的大得吓人。</p>
可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李追远心里还是惴惴不安，毕竟无法否认的是，这依旧是一个很标准的……老弱病残幼组合。</p>
家里，又恢复了平静。</p>
秦叔在坝子上劈砍木条以做纸扎骨架，刘姨在一楼给新做出的纸人上色，柳玉梅坐在东屋门前喝着茶，二楼东南角李追远和秦璃在看着书。</p>
他依旧和前两日一样，算着时间，带秦璃下来上厕所、喝水、吃点零食，经过柳玉梅身前时，还会对她露出微笑问好。</p>
柳玉梅还看见头顶上，男孩看书久后，认真做了一套广播体操。</p>
只是，在距离午饭还有半小时时，李追远闭合上了书，他没进屋拿下一本，而是很认真地看向秦璃：</p>
“阿璃，我担心太爷他们会有危险，所以我得去看看，你在家里等我回来好不好？”</p>
秦璃没回应。</p>
李追远站起身，下了楼，秦璃也跟着一起下来了，不过李追远拿出钥匙进了地下室，秦璃则走到东屋。</p>
柳玉梅有些诧异地问道：“怎的了？”</p>
自家这孙女这两天可是早早地就起了，连带着她这个做奶奶的也提前了每日给孙女梳妆打扮的时间。</p>
为的，不就是早早的和那小远侯一起看书么。</p>
可这才快到中午，孙女怎么一个人要回屋了？</p>
是俩孩子吵架了？</p>
不是，自家阿璃还会吵架的么？</p>
随即，柳玉梅看见那小远手里拿着一把桃木剑出来了，哦，那看来确实不是吵架了，真让自己孙女发怒了，这小子不会还能活蹦乱跳的。</p>
李追远走到秦叔面前，说道：“秦叔，我想去镇上买点东西。”</p>
“好，要买什么告诉我，叔叔去给你买回来。”</p>
“我想自己去挑，叔叔你骑车载我去吧。”</p>
秦叔放下手中的木条，拍了拍手，点头道：“好。”</p>
不过，他还是又问了一下：“是石南镇上么？”</p>
“石南镇太小，还是去隔壁石港镇吧。”</p>
石南镇就一个十字街有点商铺，确实比不过紧挨着的石港镇，那里可是有百货商店舞厅歌房等场所的，附近几个镇的村民买大件或者娱乐，都会去石港镇。</p>
牛家，就在石港镇下面的村里，也是李三江他们的目的地。</p>
秦叔看着李追远，忽又笑着改口道：“今儿个忙，要去石港的话，还是明儿吧。”</p>
“不，秦叔，我想去。”</p>
“你想去你太爷那里？”</p>
“嗯，顺便买点东西。”</p>
“小远，你太爷是去做活儿的，叔叔我的工作是家里种田、扎纸帮忙以及桌椅送货，你三叔的活儿，叔叔是不碰的。”</p>
“嗯，我知道。”李追远举起桃木剑，“太爷昨晚还吩咐我提醒他带上这个的，但我早上忘记了，刚才记起来，所以请叔叔带我去石港，我把它交给太爷，这可是太爷的宝贝，太爷可离不开它。”</p>
在李追远描述中，这把桃木剑似乎已经成了斩妖除魔匡扶正道之重器，但他还是很小心地用手捂住剑柄底端，遮住了山门——“山东临沂家具厂”。</p>
秦叔一愣，送货确实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但他明显从眼前男孩的话语里，听出了另一层意图。</p>
“好吧，把剑给叔叔，叔叔去给你太爷送去。”</p>
李追远把桃木剑拿开，说道：“叔叔你忘了，我还得去买东西，我得跟着去。”</p>
“那你等一等。”</p>
秦叔走向坐在那里喝茶的柳玉梅，在她面前轻声说了些什么，柳玉梅抬头，看向站在远处的李追远，嘴角噙着笑意感慨道：</p>
“那李三江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糙人，可这孩子却是个心思细腻的主儿，他是瞧出咱们底子不一般了，不，他是瞧出底色来了。”</p>
瞧出自家这边条件好只是第一层，瞧出另一层背景，那就是第二层。</p>
“那我该怎么办？”</p>
柳玉梅没急着回答，而是端起茶碗，抿了口茶。</p>
这小孩怕是一早就打定了主意，但他却依旧能沉得住气做着和前两日一样的事，明明担心自个儿太爷得要死，却丝毫看不出心急心躁。</p>
再回忆起他先前带着阿璃上厕所经过自己跟前，对自己微笑问好的画面，柳玉梅碗中的茶汤，忽地泛起了涟漪。</p>
这心思沉得……哪里还像是个孩子？</p>
“你且陪他去吧。”顿了顿，柳玉梅补充道，“但路上得跟这孩子透点明白。”</p>
“我知道了。”</p>
秦叔走到李追远跟前，说道：“小远啊，你等着，叔去把车推出来。”</p>
“好的，叔。”</p>
一台老式二八大杠被秦叔骑出，李追远想坐上后座，却被秦叔一只手抓住，提到了前杠上。</p>
等二人骑下坡离开时，秦璃下意识地向那个方向走去，却被柳玉梅一把攥住手。</p>
女孩眼睫毛开始跳动。</p>
“阿璃啊，奶奶知道你想和小远玩，但小远现在有自己的事需要去做，你这时候就应该在家等着，等着他把事做好后回来。</p>
要是你一个劲地只知道黏着他，会让他感到累和反感的，那么有可能，他就不想和你玩了。”</p>
听到这话，女孩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奶奶，目光里，竟似流转出了一点微不可查的疑惑。</p>
但柳玉梅还是捕捉到了，她很是欣喜，又很是悲哀；</p>
她很久没能从自己孙女身上察觉其它情绪了，这次好不容易感受到了，还是借着对孙女说这种事的时候。</p>
“阿璃，奶奶的意思不是说小远真的会讨厌你，等他回来了，奶奶再帮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和他玩，好不好？</p>
其实啊，小远是很在意你的，这小子，聪明着呢，他明明可以拉着你一起，说要去石港找他太爷来逼我们就范。</p>
但他没有这样做。</p>
所以啊，奶奶也就干脆投桃报李了。”</p>
……</p>
二八大杠骑得很稳，而且坐在前杠上，被骑车人以双臂环绕，有种被保护的感觉。</p>
李追远手里拿着桃木剑，目光则在秦叔双臂肌肉上不停扫过。</p>
再看看自己这小胳膊小腿，虽然比秦叔白，但很显然中看不中用。</p>
“秦叔，你是练过么？”</p>
“嗯。”</p>
秦叔有些意外，他把男孩放自己前杠是为了方便找机会说话，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呢，男孩就先说话了。</p>
“秦叔，你会打架么？”</p>
“叔叔不会。”</p>
“不可能吧？”李追远伸出手指，捏了一下秦叔小臂，触感不似看起来那般硬，却很紧实。</p>
“真不骗你，小远，叔叔不会打人。”</p>
“叔叔平时还会练么？”</p>
“既要做工还得种地，忙呢，没时间单独抽出来练了，但功夫入门后，做什么事都能附带练着。”</p>
“我想学。”</p>
“小远啊，你当是看《少林寺》么？”</p>
由李连杰主演的《少林寺》早已火遍大江南北，即使是现在，也是农村坝上露天电影里播映的常客。</p>
“叔，我知道会很辛苦，但我不怕的。”</p>
“不仅是苦，而是时代不同了，你功夫练得再好，能比得过子弹？”</p>
“当锻炼身体也是好的。”</p>
“呵呵。”</p>
“秦叔，你抽空教教我呗。”</p>
《江湖志怪录》虽说只是介绍死倒特征的入门级百科全书，但通过不断阅读，李追远也发现，不少死倒普遍具有力道大的特征，而且特殊诡异环境下，有时候真得靠捞尸人的身体素质来强行过关。</p>
书中还标注了不少死倒的弱点以及攻击法门，可不是什么符纸、术法打过去死倒就灰飞烟灭了，而是真得靠上手。</p>
其中最常出现的也是最实用的，是背功、摔跤、擒拿、腿绞……</p>
一些插画上，李追远还能瞧出，这似乎不是传统意义的近身搏击，看上头人物画像动作，好像是专门针对死倒设计的功夫。</p>
另外，昨日润生的出现，也是帮李追远破开了心中的阅读迷雾。</p>
别看润生饭量大且有些奇怪特征，可实际上，润生才应该是最标准的捞尸人体质。</p>
而且，自家太爷的身体素质也是极好的，否则也不可能从上海滩背尸一路背到现在，现在都这把年纪了，还能轻松背着自己走在乡间的小路上。</p>
见秦叔一直没回复，李追远又追问了声：“叔？”</p>
秦叔低头，看了看李追远：“这得问长辈同不同意。”</p>
“好，回去我就问。”</p>
这里的长辈，秦叔讲的很模糊，但李追远清楚，他指的是柳奶奶。</p>
“小远啊，叔有件事要和你提前说明一下。”</p>
“叔，您说。”</p>
“叔是个懒人，只做分内的事，分内之外的事，叔绝不会做。”</p>
“怎么会，叔明明很勤劳。”</p>
哪怕是在时下农村里，秦叔都属于勤劳能干中的佼佼者，又种地又做工又送货的，村里的老黄牛都没他能干。</p>
“叔说的是真的，不归叔该做的事，就算叔站在跟前，酱油瓶倒了，无论流出了多少，叔都不会伸手去扶一下。”</p>
“真的么？”</p>
“真的。”</p>
李追远沉默了。</p>
秦叔心里叹了口气，和这孩子说话，他真有种和聪明人对话的感觉，他能感觉到，这孩子听懂了自己的意思。</p>
良久，李追远应了一声：</p>
“叔，我知道了。”</p>
“嗯。”</p>
思源村本就位于石南镇北端，紧挨着石港镇，再加上秦叔骑的是小路，从村里穿行过去，更为节省时间。</p>
来到归属于石港镇的马路上后，秦叔继续朝着目的地骑。</p>
“叔，你知道位置么？”</p>
“知道，以前给那个村子送过桌椅。”</p>
“哦。”</p>
“还是说，你要先去镇上百货商场里买东西？”</p>
“不了，先去太爷他们在的地方。”</p>
“行。”</p>
穿过镇子，下到村里，路变小了。</p>
没多久，前方远远就瞧见了一处正在办丧事的地方。</p>
“叔，可以停下了。”</p>
“快到了。”</p>
“我累了。”</p>
“到那里再歇，还能喝口水。”</p>
“我想小便，我憋不住了。”</p>
“好。”</p>
秦叔将车停下，李追远跳下车，找到一处柳树掩映下小了便，然后蹲到旁边沟渠旁洗了手。</p>
秦力原本以为男孩解决好后会重新上车，谁知道男孩却在田埂旁的一块光滑石头上坐下，从怀里拿出一瓶饮料、几包饼干和两本书。</p>
那瓶葫芦形状的饮料秦力还记得，是他听李三江的话给男孩买回来的。</p>
怪不得先前上车时，见男孩衣服里鼓鼓囊囊的，原来偷偷装了这么多东西，这明显是不打算走了，而是准备就地野炊看书。</p>
“你在做什么？”</p>
“我累了，歇歇，秦叔，你也坐。”</p>
“你不是要把剑送给你太爷么，就在前面了，赶紧送去，然后我好回去干活，你刘姨一个人在家干不完的，工期已经很紧了，完不成交不了货，你太爷会发脾气骂人的。”</p>
“不会的，太爷说过他要把遗产写我名字，要是太爷出了事，我就是少东家了，我不会发脾气骂人。”</p>
“你小子……”</p>
“叔，坐吧，看你整天干活多累，咱也放个假，劳逸结合。”</p>
秦力走到男孩身前，他看出来了，男孩是故意的，只要不把剑送到李三江手里，自己还不算完成任务，依旧得在这儿陪着他。</p>
更让秦力觉得震惊的是，男孩似乎早就预备到了自己“酱油瓶倒了都不会扶”。</p>
这还是个孩子么，这分明是一个披着孩子皮的妖怪！</p>
忽然，秦力又释怀了，是啊，怪不得阿璃对谁都冷漠，唯独会对他表现出亲近。</p>
秦力重心下弯，他打算用蛮力把男孩抱过去，强行交任务。</p>
“叔，我们两家人住在一起，真的挺温馨的，柳奶奶人很好，刘姨也很温柔。”</p>
秦力眼睛眯了眯。</p>
“书上说过，人与人的和谐相处，是建立在最基本的尊重基础上。”</p>
秦力：“呵呵，难道我们不是么？”</p>
李追远回过头，看着距离自己意外近的秦力，笑道：“我们是么？我们是的。”</p>
秦力闭上眼，站直了身子，他感觉到自己被拿捏了，被一个孩子。</p>
过了会儿，秦力说道：“小远，如果叔不答应你送你来，你一个人会来么？”</p>
李追远摇头：“我就是一个孩子，什么忙都帮不上，我一个人是不会来的，因为来了，只会添乱。”</p>
“好吧，去找你太爷吧，我不回去，但你要记住，酱油瓶倒了，我还是不能扶。”</p>
“好的，谢谢叔叔。”</p>
李追远马上收拾起东西，走到二八大杠前，催促道：</p>
“叔，快上车，前面就到了呀。”</p>
……</p>
“你怎么了？”李三江先看着李追远，然后又看向秦力，“你怎么把伢儿带来了？”</p>
“太爷，我想你了，就求着秦叔来找你，秦叔是拗不过我。”</p>
“小远侯啊，这是你该来的地方么？去去去，让力侯带你回去。”</p>
“不，我就不走，我就要待在这儿。”</p>
李追远死死抓住李三江的衣服，脸上也浮现出委屈。</p>
李三江本想再说些重话驱赶，可见到伢儿这个样子，他这个一辈子没结婚没子女的老头，内心深处某块柔软被狠狠拿捏了一下。</p>
所以，老人溺爱起孩子来，有时候……是真的不讲原则，尤其是隔代亲的隔代亲。</p>
“好了，力侯，你看紧孩子，别让他乱跑。”</p>
秦力点头：“嗯，我会的。”</p>
李追远成功留了下来，他开始观察这场斋事。</p>
斋事举办地位于该村的一个空坝上，以前是村集体的打谷场，也请了一个规模比较小的白事班子正在忙活着。</p>
八个身穿道袍的演员正在走着仪式，各个手持法器，嘴里念念有词，围绕着供桌转着圈。</p>
供桌上摆放着祭品，最中央是牛老太的黑白遗照。</p>
牌子上写着牛氏。</p>
因为老太婚前是抱来的童养媳，没娘家，也没有名字，后来村里普查登记时，她就报了夫家的姓氏。</p>
孝子孝女们跪伏在蒲团上，头缠白绳，身穿麻衣，臂缠黑纱，一边哭丧着一边往面前火盆里丢着纸钱。</p>
牛福和牛瑞只是干嚎，时不时擦一下眼泪，有动作却没情绪。</p>
小妹牛莲，则不仅情绪动作皆佳，眼泪跟冻坏了的水龙头一样止不住地往外流，还词句连篇。</p>
“娘哎，咱爹走得早，是你把我们仨辛苦拉扯大的啊，嘶哟喂！”</p>
“娘啊，早年头光景不好，你不舍得多吃一口，全都喂我们嘴里的啊，嘶哟喂！”</p>
“娘啊，我们仨才刚长大，你还没来得及享福，怎么就走了呐，嘶哟喂！”</p>
每句后头的“嘶哟喂”，是对上一句的内容收尾也是对下一句的情绪铺陈，更兼顾换气作用。</p>
明明是在诉说，却用起了唱音，大概，这就是国内最早的说唱鼻祖了。</p>
牛莲的表达，带动了自己俩哥哥，他们每次都跟着牛莲的末尾重复，跟着哭丧，像是和声。</p>
李追远觉得很有意思，且不提他和老太接触过，光是这哭丧的内容，就能让人啼笑皆非了，什么叫孩子们才刚长大你没来得及享福就走了……</p>
你们是刚成年么，你们明明一个个的，都当爷爷奶奶了，真想尽孝，哪可能来不及。</p>
再联想到上次大胡子家的白事，白天给老娘哭丧得如同真真孝子，却不耽搁晚上带着儿子去干畜生不如的事。</p>
所以啊，这白事班子的午后场再能表演，也比不过上午的重头场，那才是真正的戏骨较量。</p>
只是，这斋事未免太冷清了些，按理说斋事也该是请人吃饭的。</p>
李追远凑到正在抽着烟的李三江面前，问道：“太爷，怎么人这么少，是不请人吃饭么？”</p>
可不远处，是看到厨子在那儿忙活的。</p>
李三江冷笑一声，道：“半年前老太刚走时，这兄妹仨给老娘办丧事，不仅没请白事队，饭菜也是能节省就节省，弄了顿清汤寡水的玩意儿，村里人随了份子钱过来，不说吃多好吧，连肚子都没填饱。</p>
这次办冥寿，村里人就不来了，太不上路子。”</p>
李追远明白了，合着这兄妹仨上次是纯把老娘丧事当搂份子钱的手段了。</p>try{ggauto();} catch(ex){}
这农村办事收份子钱的传统，本意是大家伙一起群力帮主家把事儿给办了，就算有个别喜欢贪便宜的进来，也基本不会落个亏空。</p>
谁知竟遇到这样三个不要脸的。</p>
刘金霞此时正坐在供桌后头，被烟火熏得不时拿帕子抹眼泪，但到底还在不停念着经，时不时还拿出一些特定的符纸出来，递给下面的孝子孝女帮忙烧了。</p>
她那位置是用来接阴阳的，也就是帮亡者和生者传话沟通。</p>
山大爷则铺了个破凉席，坐在西北角，端着水烟袋，不停抽着。</p>
李追远回忆起书中内容，以供桌为原点，山大爷位置正好在破煞口，阴风邪气要想进，就得打那儿过。</p>
润生也没休息，不停地来回走动，把幡子转着圈，这可是个体力活，又得将幡子转起来又不能让它倒。</p>
反倒是自家太爷，坐在棚子下面喝着茶，李追远觉得自己才疏学浅，瞧不出自家太爷到底持的是哪个方位。</p>
但……应该是极重要的。</p>
午饭，他们早就吃过了，下午场时，白事班子的演员们集体换了和尚服，扮起了和尚开始敲木鱼念经。</p>
有几个谢了顶的，看起来还挺逼真。</p>
润生从后厨那里端着碗筷过来，他饿了，人家是喝下午茶，他只要条件允许，那就是吃下午饭。</p>
他还很贴心地请李追远一起吃，李追远也没客气，接过一个空碗扒拉一些饭菜就吃了起来。</p>
至于秦叔，李追远和润生喊过他了，但他不吃。</p>
自打到这里起，秦叔就一直站在棚子边缘处，基本没挪动过。</p>
润生在饭菜里插上香，等待香烧好的空档，他对李追远道：“我告诉我爷你在看那些书了，我爷说你比我有脑子多了，叫我以后多跟你说说话。”</p>
和李三江那种我曾孙必须要回京里上大学的信念不同，山大爷一早就瞧出李追远是个捞尸好苗子。</p>
“好啊，你以后可以经常来找我玩。”</p>
在李追远看来，润生是自己理论联系实际的绝好纽带。</p>
“是嘛，那真好，呵呵，你是不知道，我爷身子不好，经常要吃药，家里本就紧巴巴的，而我还是个饭桶，唉。</p>
来你家，我不光能吃得饱，还能给爷省点负担，等有活儿了，我再回去给爷干活儿捞尸，两不耽搁。”</p>
“你想长住？”</p>
“啊，不行么？”润生摸了摸头。</p>
“这得问我太爷。”</p>
“那我让我爷去和你太爷说，按我爷的意思，他走后，我就给你太爷干活了。”</p>
“嗯。”李追远点点头，太爷年纪也大了，以后有润生接班也不错。</p>
毕竟，捞尸人才是太爷的本行，也是重要形象，太爷的其它产业，也是因为他是捞尸人才能有源源不断的生意。</p>
香燃尽了，润生迫不及待地用筷子把饭菜和着香灰一起搅拌了，然后大口吃了起来。</p>
李追远好奇问道：“你不点香的话，真的吃不下去？”</p>
“嗯。”润生边吞咽边回答，“吃不下呢，吃到嘴里不光没味儿，还直犯恶心。”</p>
“那你吃过……”李追远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吃过死倒么？”</p>
润生一愣，马上压低了声音，说道：</p>
“爷警告过我了，我在外面不能说吃过。”</p>
“那你得好好记住你爷爷的警告。”</p>
“当然，我一直记着呢。”</p>
李追远很快就吃完了，看着润生在那里继续大快朵颐，心想他要是能早来两天就好了，正好能赶上老太太的纸人寿宴，他一个人能搂一桌席。</p>
午后的时间逐渐过去，临近黄昏时，大家开始收拾东西，有人拿旗，有人拿幡，有人拿经书、被子、枕头。</p>
组成一溜队，走在田埂上，去往牛老太的坟。</p>
队伍最后头的两个人，不停地放着二踢脚，很轻松很写意，点了火后，搁田地间一抛，就窜出去了。</p>
李追远帮着润生拿了一面旗，至于秦叔，他没走，而是远远地跟着队伍，保持着百米距离。</p>
牛老太的坟很小，虽说城里早已推行火葬，也对土葬采取严管，但农村里土葬依旧还流行，但那种大肆造坟茔，水泥大封的场景确实不怎么看得见了。</p>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小房子，老的是二层楼，红砖碧瓦的，也有三层楼，还有三合院。</p>
不知道的人走进这坟群，说不得还会误以为进了主题是“乡村建筑”的模型展。</p>
牛老太的坟头，则只是一个坟头，是用铲子在旁边泥地里，挖出的一个“土帽子”。</p>
上坟时，牛福作为老大，先将土帽子拿下来，牛瑞则拿铲子新挖了一个，等上坟仪式结束后，再由牛莲将新帽子放上去。</p>
摆香烛，烧纸钱，烧血经，一切在刘金霞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p>
等到一切结束，新帽子被放上去，大家就回去了，没出什么事。</p>
但李追远注意到，刘金霞脸上却没轻松的神色，因为按照规矩，这场斋事，得办到深夜，以前是有个子鼠寅卯的，现在就统一成零点。</p>
零点后，才算斋事办完，也属于守夜吧，只不过尸体早就被埋了，没停在这儿。</p>
这白天还好说，等天黑了，会出什么事儿，可就不一定了。</p>
晚饭后，少数撇不开脸过来帮忙的乡亲也都走了，牛家仨兄妹的家人孩子也各自回家，其实他们本该也陪着一起守的，但都被三兄妹强行驱赶回去。</p>
等白事班子的人收拾好东西离开后，这灵堂四周，就显得格外空落落的。</p>
牛家仨兄妹还跪坐在蒲团上，已经不哭丧了，就默默地继续烧纸。</p>
牛莲的嗓子已哑，牛福牛瑞失去了妹子的创作，无法跟风应和，也只能沉默。</p>
刘金霞还坐在老位置，看得出她心神不宁。</p>
山大爷还是坐破煞位，烟丝已经抽光了，换成了主家给的卷烟继续抽。</p>
至于自家太爷……李追远发现太爷已经靠在栏杆上，睡着了，身子一耸一耸的，打起了呼。</p>
润生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副扑克牌，笑着说：“我们来玩斗地主。”</p>
“得四个人吧？”</p>
“那你喊他？”润生指了指秦叔。</p>
李追远摇摇头，他知道秦叔不会过来，其实他心里挺感激的，秦叔虽说不会扶酱油瓶，但有他站那儿，自己心里都能踏实许多。</p>
接下来，李追远就和润生两个人一起玩起了三人斗地主。</p>
就一副牌，三人分，很好算牌。</p>
润生的牌技很差，下家水平也一般，这使得李追远不管是拿农民还是拿地主，都是他赢。</p>
打着打着，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李追远问道：“几点了？”</p>
润生摇摇头：“不知道，哪里有表来着。”</p>
下家说：“十一点了。”</p>
李追远：“那就快结束了，还有一个小时。”</p>
润生：“是啊，不知道结束后，主家能不能再管一顿。”</p>
下家：“应该要管的，他们今天饭菜备了不少，也没多少人来吃。”</p>
李追远又拿了一副地主好牌，这一局又没什么意思了。</p>
只是，正要出牌时，李追远扫了一眼秦叔站的位置，忽然发现，秦叔不见了。</p>
自己的依靠，忽然没了，李追远心里哆嗦了一下，脑子也清醒了几分，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拿着手里的牌，发着愣。</p>
润生：“在想什么呢，小远，你快出啊。”</p>
下家：“是啊，快出啊，知道你牌好。”</p>
李追远出了牌，单出一张大王。</p>
润生瞪大眼：“你这是打的什么路数？”</p>
下家：“这是牌太好，要摊开打了？”</p>
李追远开口道：“能摊开么？”</p>
润生说道：“你想摊就摊呗，牌好没办法。”</p>
下家：“得考虑清楚哦，明着打，可是容易翻船的哦。”</p>
“那我再想想。”李追远攥着牌，做着思考，眼角余光则瞥向打着盹儿的太爷、坐在蒲团上的牛家仨兄妹以及刘金霞和山大爷。</p>
先前觉得再正常不过的画面，现在却有一种陡然而生的惊悚感，明明自己能听到耳畔的各种声音，可他们，全都一动不动。</p>
连太爷打出呼噜时，身子都没顺势挺一下，这呼噜，像是凭空响出来的一样。</p>
“润生哥？”</p>
“咋了？你想好了没有，要不要摊开打？”</p>
李追远微微点头，润生是正常的，但这就更得要摊开打了，老弱病残幼组合，唯一能指望上的还是润生。</p>
要是没润生，那几个老人能怎么办？</p>
“摊开打！”</p>
李追远把手里牌铺下来。</p>
润生疑惑道：“哎，你的牌，也没那么好啊，我还以为你有炸呢？”</p>
“打吧，大王，你们要不要。”</p>
下家：“你出。”</p>
润生：“不要。”</p>
李追远：“三张七带张五。”</p>
下家：“我要。”</p>
李追远：“三张十带张七。”</p>
润生：“小远，你别急着出啊，我上家要啊。”</p>
李追远一拍小桌，对着润生喊道：</p>
“你睁眼看看，我们哪里有什么上家下家！！！”</p>
润生被喊懵了，他下意识地想反驳，却扭头看了看自己左右，猛然惊醒道：</p>
“对啊，我们就两个人啊，怎么能打得起来三人斗地主的？”</p>
下一刻，寒冷的晚风吹来。</p>
李追远和润生同时打了个冷颤，然后同时发现，原本坐在斋事帐篷里打牌的两个人，不知何时，竟然坐在了坟头上。</p>
四周，都是月光下红红绿绿的二层三层小房子，身侧，则是牛老太的坟，上头盖着的还是新土帽。</p>
“我要，三张八带张三！我要，三张八带张三！”</p>
旁边，传来打牌的声音，是个女声，很凄厉，很尖锐。</p>
李追远和润生对视一眼，润生把李追远护在身后，二人绕过坟茔，来到背面。</p>
这里，居然有一个洞，洞口很不规整，还残留着血手印，像是人用双手，硬生生刨出来的。</p>
凑到洞口边，能看见里里头被挖空了，一个女人躺在里面，两只手血淋淋的，明明没东西，可左手却是个拿牌的姿势右手则像是在甩牌的动作：</p>
“我要，三张八带张三！”</p>
她不停激动地甩动脸，让她头发和泥污散开，是牛莲，牛老太的小女儿。</p>
她用手，挖开了母亲的墓穴，钻了进去。</p>
可墓穴里，除了浓郁的尸臭和不可言状的一滩浊水外，就只看得见一卷破草席，没有牛老太尸骨痕迹。</p>
按理说，就算是土葬，也是要有棺木的，如今又不是解放前，需要丢乱葬岗，而牛老太没有棺木，停灵时应该是租用了，但下葬时就替换掉了，目的嘛，很好猜……为了省这一口棺材钱。</p>
李追远下意识地捂住鼻子，抑制住自己被熏得想呕吐的本能，反倒是润生，像是毫无排斥。</p>
此时，因牌局结束，牛莲好像清醒过来一点，但也只是一点。</p>
“不打了是吧，不打了是吧，那我就继续忙了。”</p>
牛莲做了个丢下手中牌的动作，然后转过身，继续徒手向下挖掘。</p>
说不定再挖一会儿，这洞就要塌了，而她，就可能被活埋进去。</p>
“哎，你别再挖了，再挖就危险了，我来救你！”</p>
李追远却伸手拉住了润生。</p>
“咋了，小远？”</p>
“先去看你爷，他们可能有危险！”</p>
“啊，对，可是她……”</p>
“谁重要？”</p>
“爷重要！”</p>
润生不再犹豫，直接拉着李追远朝着斋事棚子方向狂奔。</p>
来到棚子前，李追远已气喘吁吁，而棚子里，已不见牛家兄弟二人。</p>
刘金霞正围绕着供桌爬行，一边爬一边学着猫叫，老人家手掌已破了皮，地上留着一串密密麻麻的手掌印。</p>
山大爷则一边“汪汪汪”地叫着，一边趴在一棵树前，翘着一条腿，像狗一样开始小便。</p>
尿液顺着流淌，将他衣服浸湿，看起来好不埋汰。</p>
尿完后，他居然还手脚并用地对着树根刨土。</p>
“爷！”润生赶忙喊起，“爷，你这是怎么了？”</p>
这一喊，当即吸引到了刘金霞和山大爷的注意。</p>
二人一个猫行，一个狗爬，都是四肢着地，面露凶相地向润生和李追远快速扑来。</p>
润生张开双臂，主动挡在李追远身前，喊道：“小远，你往后退！”</p>
李追远听话地后退两步，觉得不够，就又退了两步。</p>
下一刻，</p>
刘金霞扑到润生身上，双腿夹住润生腰，对着他的胸膛开始抓挠撕咬；</p>
山大爷则抱住了润生的一条腿，对着润生大腿就咬了上去，当即一块肉就被咬下，连带着两颗老丫。</p>
“爷，爷，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啊？”</p>
润生没有反抗，只是焦急地看着身下不断咬自己的爷爷。</p>
李追远见状，马上提醒道：“你反击啊，别站着不动。”</p>
“可他是我爷爷，我怎么能对他动手？”</p>
李追远马上道：“记得我看的书么，书上说，尸妖有迷惑人心的本事，就像我们刚才打牌一样，破迷瘴的方法就是打他们的脸，狠狠地抽他们脸！”</p>
其实，树上方法远不止这一个，比如纯阳黑狗血、破煞符文水、开光法器等。</p>
但黑狗血，可能太爷他们真带了，但是不是纯阳没破过处的……李追远很怀疑，毕竟村里的狗群一向开放，乱得很。</p>
至于符文水，那到底是什么李追远都不知道，他看书的进度还没到那里。</p>
开光法器是那种被得道者温养祭炼过的，是真正意义上的破邪之物，李追远不相信临沂家具厂在生产这桃木剑时，还会请一排大师对着流水线集体开光。</p>
因此，就只剩下最简单粗暴的方法了，书上也是这样说的，把人抽清醒，一记没醒，那就多来几记。</p>
润生：“可是……真的能这样么？”</p>
哪怕自己正在被两个如疯似魔的老人不停伤害，可润生依旧语气平静，仿佛受伤的根本不是自己。</p>
李追远只能坚定道：“你这是在救他们，再不抽醒他们，他们受到的伤害就越大，你快动手！”</p>
再不弄醒他们，你山大爷啃你的腿都快把牙齿掉光了！</p>
“好，听你的，小远！”</p>
润生用力点头，他只要决定做的事，就很坚决，不再拖泥带水，只见他先单手掐住刘金霞的脖子，将刘金霞举起。</p>
刘金霞四肢并用，不停挥舞，但老太太毕竟手短脚短，完全够不着了。</p>
随即，润生对着刘金霞的脸左右开弓。</p>
“啪！”“啪！”“啪！”“啪！”</p>
刘金霞的脸肉眼可见的肿起，两侧嘴角都被打破流血，但整个人，却消停下来，凶厉的眼眸再度被白内障给覆盖。</p>
“窝……系……蒸……妈……了？”</p>
“小远，你真厉害！”</p>
夸赞完李追远后，润生一抬腿，将抱着自己大腿啃的山大爷给踹飞。</p>
山大爷落地时很不幸，脸先着地，还滑行了一段距离。</p>
等他坐稳后，李追远瞧见山大爷已经在用手抚摸自己的脸，明显已经算是在清醒中，他喃喃自语：</p>
“我……我这是……不……”</p>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就看见自己的养孙快步上前，随即，就是一只巨大的巴掌迎面而来。</p>
“啪！”“啪！”</p>
到底是爷孙情在，润生对刘金霞是连抽四下，对自己爷爷则是先抽两下再停下来看看效果。</p>
“爷爷，你清过来了么？”</p>
“呸！”</p>
山大爷喷了润生一脸，又吐出两颗牙，是刚巴掌抽落的。</p>
“还没醒？”</p>
见自己爷爷还具备攻击性，润生再度举起巴掌。</p>
山大爷忙吓得喊道：“停手，我醒了，我醒了！”</p>
“爷，你终于醒了，我刚真的好害怕！”</p>
润生一把搂住山大爷。</p>
山大爷：“……”</p>
见刘金霞和山大爷都清醒了，李追远马上去寻找自家太爷，这是他最关心的。</p>
很快，他找到了。</p>
但在看见太爷后，李追远却有些不敢置信。</p>
不是因为太爷有多凄惨多狼狈，恰恰相反，李三江依旧靠在原来的位置打着盹儿，呼噜一声接着一声，睡得好不香甜。</p>
好像周围的事，完全与他无关，丝毫没受影响。</p>
虽然太爷平安无事，李追远心里很开心，但这种迥然于刘金霞和山大爷的巨大反差待遇，还是让李追远感到深深地不解。</p>
随即，李追远联想到家里一楼曾发生的事，脑海中忽然升腾起了一个猜测：</p>
难道是因为猫脸老太实在是太过忌惮太爷，</p>
不敢对太爷动手？</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