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正文卷第二百一十一章一封名帖贾赦院儿正房里，王熙凤鼻观口、口观心，垂首瞥见大老爷贾赦一双官靴来回走动，忽而定住。</p>
一旁的邢夫人连忙喊道：“老爷且住，那是俭哥儿方才带回来的五彩瓷，在京师可是稀罕货！”</p>
“嗯？”大老爷轻轻放下五彩茶盏，快步行到一房姬妾身前，抄起茶盏掼在地上。</p>
啪——</p>
茶盏四分五裂，内中惊呼一声，旋即寂静无声。</p>
“欺人太甚！石家当我贾家好欺负不成？”</p>
王熙凤面上不动，心下极为杂乱。再如何说，面前的二人也是公婆，贾琏不在家中，王熙凤虽说要管家，不用每日来立规矩，可总要时不时的过来瞧上一眼。今儿极不凑巧，方才来了，便见大老爷贾赦与那三等将军石光珠闹得红了脸儿。</p>
其后邢夫人与大老爷自是破口大骂，来龙去脉略略听了，却是大老爷与邢夫人这两日宴请宾朋，琢磨着将那暖棚方子高价多卖出去几份。</p>
这公府转手方子，吃相不能太难看，因是只道新纳了姬妾，这才请亲朋故旧来欢聚。席间自是无意中提及得了那暖棚方子，顺势将那方子夸赞得天上仅有、地上全无。</p>
这消息泄露出来，自是引得四下商贾汇聚。</p>
那可是李财神的方子，谁见着过李财神赔钱？虽说人家李财神瞧不上眼，可说不得这暖棚就是传家的好营生。</p>
昨日便有商贾登门，大老爷贾赦好一番拿捏姿态，只推说酒后失言，绝无什么暖棚方子。</p>
按李惟俭的话讲，都是成了精的狐狸，跟这儿给谁唱聊斋呢？往来的商贾自是门儿清，因是好几位砸下重金，有出八百两的，有的直接喊出两千两的高价。</p>
大老爷贾赦与邢夫人自是心动不已，本道再拿捏两日，抬一抬价码便顺势转手卖出去几份，说不得就能入账个万八千的银钱。谁料今儿一早到晌午，竟是半个登门的也没有。</p>
贾赦心下纳罕，生怕到嘴边儿的银钱飞了，连忙打发小厮出去扫听。这一扫听不要紧，竟听闻缮国公府往外发卖那暖棚的方子，五百两一份儿，童叟无欺！</p>
大老爷贾赦快疯了！急吼吼打发人给石光珠下了帖子，下晌时石光珠纳罕着到访，二人可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待听闻石光珠是自李家解雇的菜农口中套出了暖棚方子，大老爷贾赦哪里还忍得住？</p>
冷嘲热讽两句，开始还留着颜面。那石光珠年岁不大，矮了贾赦一辈儿，却是个脾气不好的，当即出言驳斥。</p>
二人呛声几句，顿时闹得不欢而散。</p>
王熙凤听闻前因后果，心下既担心，又快意！快意，自是因着大老爷贾赦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担心的，也是俭兄弟此举会不会惹恼了大老爷……若果然惹恼了，只怕俭兄弟与二姑娘的事儿怕是要出波折。</p>
李惟俭几次三番这般回护，王熙凤自是知恩的，心下拿定心思，待会子总要替俭兄弟转圜一番才是。</p>
大老爷发泄了一阵，气哼哼落座，眉头紧锁生着闷气。</p>
此时就听邢夫人道：“说也古怪，那菜农早不解雇，晚不解雇的，怎地前脚儿刚送来方子，后脚儿就解雇了？老爷，你说俭哥儿是不是存心的？”</p>
“嗯……”大老爷沉吟着没言语。</p>
心下暗忖，照说李惟俭一门心思的要娶迎春，这先前来府，听闻还去看望了迎春小半个时辰，照理不该得罪自己吧？</p>
王熙凤深吸一口气，说道：“大太太这话只怕不对。”</p>
邢夫人与大老爷一并看将过来，王熙凤就道：“俭兄弟什么品性，大家伙都有目共睹，可谓一个吐沫一个钉，这般做又没好处，何必损人不利己？”</p>
“嗯。”贾赦颔首，推己及人，随即深以为然。</p>
那邢夫人却不曾多想，蹙眉问道：“琏哥儿媳妇既然这般说，总有旁的道理。不若你说说这是为何啊？”</p>
王熙凤笑道：“媳妇儿也是头回听闻，只能胡乱揣测一二……要我说，说不定那菜农一早儿便被石家笼络了。说不得在俭兄弟家中闹得不成样子……大老爷、大太太也知，俭兄弟虽说封了爵儿，可到底底子薄，哪里惹得起缮国公府？再说俭兄弟也不在意那仨瓜俩枣的，许是没多想，便将那菜农打发了。”</p>
邢夫人将信将疑，大老爷贾赦听过这般话，顿时心下笃定。只怕是缮国公家背后使了手段，逼着俭哥儿将那菜农放了出来……</p>
眼看到手的一万两银子啊，就这么飞了！这让贾赦如何甘心？有道是：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日你姥姥！</p>
大老爷心头火气，不禁拍案而起：“欺人太甚！来呀，备车，老爷我要去王爷跟前儿说道说道！”</p>
这王爷，说的自然是北静王。</p>
只是刻下未时已过，临近申时，哪儿有这般时候去寻人家北静王的？奈何任凭邢夫人与王熙凤如何劝说，上了头的大老爷只是不听，领了仆役、小厮，怒气汹汹而去。</p>
大老爷一走，邢夫人便瞧着王熙凤不顺眼了，阴阳怪气道：“凤哥儿倒是回护着俭哥儿啊……也是，这府里头除了珠哥儿媳妇儿，也就伱与俭哥儿往来最多了。”</p>
王熙凤心下一骇，流言蜚语杀人不见血，这般言语若是传出去，她还如何做人？紧忙解释道：“大太太这话可是不对，我去俭兄弟家，人家俭兄弟可都是不在。我啊，都是跟傅姨娘往来的。”</p>
想起傅秋芳如今在外头好生风光，邢夫人禁不住泛酸道：“这俭哥儿也是没道理，哪儿有打发个妾室抛头露面照看营生的？”</p>
王熙凤赶忙道：“俭兄弟这不是年岁小，还没成亲吗？”</p>
邢夫人又恼道：“那李守中也是，好好的一对儿，生生被他给吊着，不上不下的。”</p>
王熙凤不敢停留，赶忙趁机告辞而去。出得黑油大门，因着路程太短，王熙凤便没乘车。</p>
这会子宁荣街上并无闲杂人等，王熙凤便只领着两个丫鬟自角门入得荣国府。进了仪门，她这才心下长出了一口气，此番好歹是遮掩了过去。</p>
料想，回头儿也能在俭兄弟跟前表表功吧？她这个二嫂子，此番可是出了力的。</p>
转念又想，莫非是因着自己求告到了跟前儿，俭兄弟才故意打发了那菜农？仔细思忖，好似俭兄弟方才入府时，瞧着自己的眼神颇为赞赏，待过后又恢复如常……俭兄弟是个有城府的，莫非那对自己隐隐的心思都暗暗藏下了？</p>
不然，为何此番要借自己银钱？</p>
这般想着，王熙凤自己吓了一跳，一时间心乱不已。可又一寻思，许是俭兄弟果然如其所说，对自己这般下力气，只是因着要自己照看大嫂子李纨？</p>
嗯……定是如此！</p>
王熙凤心下笃定，不再去想旁的杂念，寻思着往后可得照看好了李纨，不然可对不起俭兄弟此番的援手。</p>
正要转去荣庆堂，身旁丫鬟忽道：“奶奶，平儿姑娘回来了。”</p>
王熙凤紧忙驻足，扭头就见平儿带着个小丫鬟快步行来。</p>
王熙凤就笑道：“东西送去了？”</p>
平儿笑着道：“送去了，蓉大奶奶让我给奶奶道谢呢，说正巧胭脂不够用，正要打发人去采买呢。”</p>
“她身子怎么样了？”</p>
平儿道：“瞧着倒好，不过听人说张大夫头晌又来看过一遭，下了新方子。蓉大奶奶怕是又多心了，这会子珍大奶奶正劝解着呢。”</p>
王熙凤略略舒了口气，这贾家之中，唯独她与秦氏私交极好，偏那秦氏又是个心思重的，这身子骨好好坏坏，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p>
当下主仆二人嘀嘀咕咕，一并朝着贾母院儿行去。</p>
……………………………………………………</p>
永平府滦州城外。</p>
七、八个州中衙役前方开道，后头五十来号各色人等沿着滦河缓缓而行。此处算不得官道，不过是乡野小径，又赶上昨日一场骤雨，因是极为难行。</p>
端坐大青马上，李惟俭被日头一晒，只觉昏昏沉沉。晌午耐不过知州盛情，只得与其宴饮一番。那知州得知来人乃是盛名在外的李惟俭，加之又有工部文书，自是极为殷切。</p>
非但派了向导，还生怕乡民冒犯，紧忙打发了七、八个衙役随行。</p>
这滦州便是后来的滦县，再后来又成了滦州市，按图索骥自然就能寻见铁矿。那唐山可就难了……天可怜见，李惟俭在遵化扫听了好些时日，愣是没一个人听说过唐山这地方。</p>
亏得李惟俭还隐约记得大抵位置，因是分出去十几号寻矿的匠人，给出大略范围便撒手不管了。已是七月，这两日便要返程赶赴严奉桢的大婚典礼，这回返之前总要先寻到些许成果再说。</p>
那开滦煤矿还不好说，那就只能将心思放在司家营铁矿上。复又行了一阵，丁如松打马回返，禀报道：“老爷，前方有一村落，名徐家寨，不若在此略略歇息？”</p>
李惟俭略略颔首，问道：“走出来几里了？”</p>
“怕是有十几里了。”</p>
“去把徐班头叫来。”</p>
丁如松领命，须臾领着徐班头回返。那班头赶忙下马躬身抱拳：“郎中寻小的？”</p>
李惟俭居高临下笑道：“本官听闻徐班头乃是这徐家寨人士？”</p>
徐班头道：“回郎中，小的正是徐家寨人士，此间大事小情，就没有小的不知道的。”</p>
李惟俭问道：“那可知此地有没有铁矿？”</p>
“啊？”徐班头眨眨眼，不知如何作答。</p>
李惟俭哈哈一笑，摆手示意其带路。又行了将近一里，那寨子近在眼前，却听得铜锣声连绵不绝，田间地头的农人一窝蜂似地跑回了寨子，隐约听得有人叫嚷：“官府催缴火耗来了！”</p>
一时间汉子怒吼、妇人小儿哀嚎不绝，直把李惟俭看了个瞠目结舌。那徐班头尴尬道：“郎中不知，此地刁民最是奸滑，多有抗税之举，知州不得已，只得请汇集了三班衙役方能才催缴一二。额……大人不用担心，待小的上前叫门。”</p>
那徐班头拱手返身，按着帽子拎着铁尺急吼吼去叫门。此时忽而有匠人打马追将上来，指着手中的罗盘道：“郎中，此地定有铁矿！”</p>
“哦？”</p>
李惟俭定睛观量，便见那罗盘上的指针乱颤不已。甭琢磨了，傻子也知这地下必定有磁铁矿。</p>
李惟俭勒马停下，吩咐道：“散开来找寻矿脉——”眼见滦河边儿都是河田，又嘱咐道：“仔细莫要伤了农人庄稼。”</p>
一干工部匠人纷纷领命，或下马，或下车，各自捧着罗盘带着学徒兜转开来。</p>
李惟俭看向前头，却见徐班头停在寨子外嚷嚷着：“不收火耗，此番是内府李郎中来查探铁矿——”</p>
嗖——</p>
一支木箭歪歪扭扭擦着徐班头耳边落在田埂边，徐班头顿时变了脸色，恼道：“揍啥？揍啥？奶奶个攥儿！你们逗是要造反啊！”</p>
寨墙上头一通喝骂，跟着有个半大小子后脑勺挨了两巴掌。村老连忙喊话，说了好半晌，直到徐班头赌咒发誓不是收火耗，村人这才将信将疑开了寨门。</p>
那村老颤颤巍巍行将出来，问道：“徐班头，果然不收火耗？”</p>
“不收不收！少说废话，郎中大人一行有些渴了，且去烧些水来沏茶……不要你家那烂茶梗，只烧了热水来就得。”</p>
村老如释重负，紧忙回村寨张罗。其后也只打发了几个老弱送来热水，其余青壮、妇幼尽数留在寨中，生怕被官府哄骗了。</p>
那村老大着胆子送来热水，李惟俭此时下得马来，自有仆役撑起凉棚，李惟俭便在凉棚下落座了，招呼那村老问话。</p>
此时南北早有差异，虽都有抗税之举，不过江南多是秀才、举人带头抗税，也不用如何动手，乡民带头一围，官府的衙役便无可奈何；这北地自是不同，因着民风尚武，三不五时就会因着抗税闹出人命来。</p>
村老极为拘谨，眼见李惟俭颇为和善，这才大着胆子倒了苦水。却说这寨子前明时就有，防备的乃是后金，却从未启用过，倒是多用来对付官府暴力征收。</p>
大顺初年，因着收不上来税银，此地知州干脆将税金外包给了周遭大户，大户再领着庄丁将寨子围了，胡乱打上一场，事后再十倍税金征收，赚得盆满钵满。</p>try{ggauto();} catch(ex){}
后续虽说此等行径明令禁止，可这抗税的传统却依旧保留了下来。大顺正税不过三十税一，算上人头税也没多少，但地方收取的火耗数倍于正税。</p>
税不少也就罢了，徭役也极重！便以修筑城池为例，农闲时抽调丁口修筑城池，这丁口可是自带粮食的。原本农闲时农人都是一稀一干，服徭役可是重体力活儿，两顿干饭都撑不住。</p>
如此，粮食吃得多，说不得还会落下一身病，耽搁明年耕种，这税赋徭役合在一处，乡野小民自是负担极重。</p>
因是每次官府下乡征收，徐家寨总会结寨自保，先得跟官府谈清楚收取多少火耗，谈得拢就开门，谈不拢一分银子都不交。</p>
李惟俭听得连连点头，真真儿是办法总比困难多啊。</p>
那村老回返村寨，待过得一个时辰，村寨中的百姓见官府的人果然不进寨中收取火耗，这才大着胆子走出来。</p>
待瞥见有匠人四下掘土，一干百姓当即急了，簇着那村老来寻李惟俭讲理。</p>
李惟俭不耐与村民交涉，略略交代丁如松几句，丁如松告知了徐班头，那徐班头顿时来了精神。</p>
寻了块石头站将上去，指手画脚吼道：“吵嚷个甚？不过是两垄麦子，能值几个钱？郎中大人发话了，若此番不曾寻见铁矿，免徐家寨今年税赋；若果然寻见铁矿，朝廷出银子，徐家寨举寨搬迁，按丁口一人十亩地！”</p>
村民哪里肯信？围着徐班头计较良久，眼见其赌咒发誓，这才将信将疑按捺下来。</p>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一匠人忽而命学徒停下，跳下土坑捡出一物，随即喜形于色奔到李惟俭面前。</p>
“郎中请看，果然是铁矿！”</p>
李惟俭瞥将过去，便见其手中捧着一石，其上红锈斑驳，果然是赤铁矿。李惟俭接将过来，吩咐道：“命一组人继续朝下挖掘，其余人等探明此矿范围。”</p>
匠人领命而去，李惟俭又吩咐随行仆役，准备在此安营扎寨，这铁矿虽寻见了，可确定范围、矿藏多寡总要抛费几日光景。</p>
李惟俭端量手中铁矿，这原始矿石品味大抵四成左近，已经算是高的了。记忆里，此地铁矿上层为赤铁矿，下层为磁铁矿，上层品位略高，下层的磁铁矿品位不过三成。</p>
可惜海南太远，开发石碌铁矿得不偿失。好似他隐约听闻山东深山里发现一处富铁矿，奈何只略略耳闻，不知其详。</p>
罢了，凑合用吧，大不了精选一番，多抛费一番人工。</p>
再者，不论如何考量，此处都是天选之地。一则近京师，有滦河直通渤海；二则煤铁齐全，距离极近。</p>
又寻了那徐班头扫听，得知此时滦河每年冰封期不过一、二月，余下月份舟船往来不断，算得上是成熟的航道。</p>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都在，简直就是天生的煤铁复合体！</p>
……………………………………………………</p>
扬州，盐司内宅。</p>
晴雯满面寒霜，与琇莹一道儿快步而行。前头带路的丫鬟低眉顺眼儿，却是不敢言语。</p>
林如海好好坏坏，到得七月里，又是重病不起。前一回有李惟俭，略略出手惩治，便将林沧、林煜父子二人打发回了姑苏乡下。</p>
苏州府士绅得知此二人得罪了李惟俭，正琢磨着讨好李财神的，又哪里会放过这二人？因是那石塘生生拐了个弯儿，将林沧家老宅兵二十亩河田尽数圈入其中。</p>
苏州府说的好，这圈占田土，自是要照价赔偿的。奈何苏州府如今银钱不凑手，只得留待来日再给付。至于何时给付？呵，且等着吧！</p>
这林沧父子欲哭无泪，又惹不起周遭士绅，只得捏着鼻子认倒霉。待过了月余光景，扫听到李惟俭早已离开扬州，心下禁不住惦念林如海家产，又听闻三叔林桁打点行囊赶赴扬州，父子二人再也不能安坐，急吼吼又跑来了扬州。</p>
这父子想的分明，家中田产才几个银钱？林如海为官数载，定然赚下了金山银海，手指头缝里漏点儿就足够父子二人逍遥自在的了。</p>
因是刻下盐司内宅汇聚了一众林家旁支，木字辈的林桁，水字辈的林沧，火字辈的林煜、林烁，孙姨娘不过是个妾室，便是有心，也不敢在这几人面前放声。因是便苦了黛玉，夜里要照料重病的父亲林如海，白日里还要与这些不知所谓的亲戚往来。</p>
莫说是黛玉，便是晴雯都憋了一肚子火儿。方才黛玉眼见晴雯好似要发作，紧忙寻了个由头打发其下去歇息。不料方才出门，便听小丫鬟说，那林烁不知死活，竟去招惹香菱！</p>
方才压住的火气，顿时腾起！晴雯本就是爆炭一般的性儿，哪里还忍得了？正好瞥见琇莹，干脆叫住其随行，气势汹汹便朝着前院儿寻去。</p>
到得二进院，便见捧着个团扇低声说着什么，香菱捧心蹙眉，不住地后退。瞥见晴雯与琇莹，顿时叫道：“晴雯快救我！”</p>
“且住！”</p>
晴雯一声喝，那林烁顿时顿住身形。转头回望，便见晴雯与琇莹快步而来，眨眼便将香菱护在了身后。晴雯仰头怒道：“林六爷，不知香菱何处招惹了您？为何追着香菱不放？”</p>
那林烁浑不在意道：“不过是瞧着天热，香菱手头又没趁手的团扇，今儿上街刚好瞧见个可心的……”</p>
不待那林烁说完，晴雯便打断道：“那可真真儿是要谢过林六爷了，回头儿我定要告知四爷，也让四爷回报六爷一二。”</p>
林烁顿时一怔，笑道：“不过是心生怜悯，当不得什么。”</p>
正要丢下两句场面话抽身而退，那晴雯却分毫脸面也不顾惜，径直道：“尊你一声叫六爷，不尊你……你又是什么东西？香菱可是四爷的妾室，你这浮浪子好大的狗胆！</p>
起先见你老实本分，好道是个好的，不想暗地里藏着奸！琇莹，将这浮浪子打出去！出了事儿，自有四爷担着！”</p>
李惟俭便是琇莹的底气，闻言应了一声，顺手折下一根花枝，反手便抽了过去。</p>
“你竟然这般说——诶唷——打人啦！”</p>
晴雯兀自不解气，嚷道：“打，这等混账行子，打死了事！”</p>
手中不过是花枝，因是琇莹出手不容情，那花枝上下翻飞，夏日里林烁穿着的衣裳又单薄，捱在身上便是一条红印子，若伤及脸面，霎时间便会有血渍沁出。</p>
林烁被抽得嗷嗷怪叫，当即护住脸面抱头鼠窜，却被琇莹一路追打，待临到仪门前，更是被琇莹飞起一脚踹在后背，怪叫一声扑出去丈许，生生来了个狗吃屎！</p>
晴雯追将上来，眼见盐司小吏纷纷驻足，恨声道：“此人不忠不孝，打着侍奉林盐司的名号来得家中，却每日家调息家中婢女，真真儿是无耻至极！我家四爷乃是内府会稽司郎中，烦请过路的诸位官差将此浮浪子丢出衙门，莫要再让此人入内叨扰！”</p>
有老成小吏连忙问道：“敢问姑娘，贵府老爷可是姓李？”</p>
“不错。”</p>
那小吏顿时变色，冷哼一声道：“来呀，将此獠打二十板子丢出去！”</p>
任凭那林烁如何哭嚎，几个衙役凶神恶煞一般提了水火棍，上下翻飞抽了二十板子，插起来径直丢出衙门，临了还吐了一口口水。</p>
什么？姑苏的童生？呸，莫说是童生，便是举人老爷，敢惹了李财神也得倒霉！</p>
晴雯眼见如此，屈身一福谢过一干小吏、衙役，这才与琇莹回转身形。寻了兀自不知所措的香菱，晴雯禁不住蹙眉道：“你这性子太过柔顺，这般浮浪子纠缠过来，喊出声自会有我们料理，怎地就知道往后退？”</p>
香菱道：“我，我这不是怕给四爷招惹麻烦嘛。”</p>
晴雯就道：“不过是个童生，若这般人都要顾忌，来日岂不是阿猫阿狗都能欺到四爷头上了？”</p>
香菱红了眼圈，忙道：“我知道了，下次绝不会了。”</p>
有心再数落几句，转念一想，来日回了京师，只怕也没这等不知所谓的人物靠近，因是晴雯便转而问道：“你娘如何了？”</p>
香菱顿时展颜道：“今儿瞧着好了许多，徐大夫说再将养个一二月便差不多了。”顿了顿，又道：“都怪我，拖累你们跟着一道儿留在了扬州。”</p>
晴雯白了其一眼道：“不过是赶上了……我琢磨着，便是没有这桩事，四爷也寻思着留咱们照看林姑娘呢。”</p>
晴雯虽不善说话，却是个心思伶俐的，这些时日下来，便是琇莹都回过味儿来，莫说是晴雯了。只怕俭四爷放心不下林姑娘，早就打算留她与琇莹照看了。</p>
略略说过几句话，香菱去给母亲熬药，撒了邪火的晴雯正要与琇莹回房中歇息，忽而便见雪雁寻了过来。</p>
晴雯纳罕道：“雪雁姐姐？怎地不在林姑娘身边儿伺候着？”</p>
雪雁面上急切，快步行到近前慌张道：“不好了，那三叔公与二伯不知怎地，忽而就说起来冲喜来。三叔公还好，只说物色了个女子，乃是旺夫之相，说老爷娶了定然会身子好转；那二伯……竟说要将姑娘嫁了劳什子的张举人！”</p>
“啊？”晴雯方才散去的火气，顿时又升腾而起。怒道：“真真儿是阿猫阿狗都欺到头上来了……琇莹，跟我去将那劳什子的三叔公、二伯乱棍打出去！”</p>
雪雁紧忙拦下，说道：“不好这般处置，再如何说也是林家长辈。姑娘这会子气得掉了眼泪，只抽空将四爷的名帖塞给了我。”</p>
名帖？晴雯转动脑筋，便道：“是了，我这就寻余伯拿着四爷的名帖去寻崔同知！”</p>
探手夺了名帖，晴雯转身便朝着仪门寻去。刚好香菱这会子端着熬好的药汤回返，眼见三个丫鬟气势汹汹朝仪门行来，紧忙出言问询。</p>
晴雯如实而说，香菱紧忙将其拦下，道：“晴雯，不好如此莽撞的。”</p>
“哈？”</p>
香菱就压低声音道：“那日四爷可是说过，这扬州府上下官吏都信不得。”</p>
“那——那这名帖送去何处？”</p>
香菱略略思忖，将药汤交给琇莹，转身去到仪门左近，低声与婆子其说了几句，那婆子随即出了仪门，过得半晌回转告知香菱。</p>
香菱这才回转身形，冲着晴雯与香菱道：“扫听过了，巡抚王澍焕这几日便在扬州城，料想林姑娘的意思，定是去寻王大人寻求援手。”</p>
晴雯眨眨眼，合掌赞道：“四爷与王大人颇为融洽，有旧情在，王大人必定应允。”</p>
事不宜迟，晴雯紧忙寻了管家余伯，打发人拿着名帖赶赴巡抚驻地。待过得两个时辰，盐司上下顿时惊动，非但是巡抚王澍焕来了，连那驻足江阴月余不曾动弹的钦差史鼐也来了！</p>
钦差遇袭一事，自是惹得扬州上下震了三震。盐司官佐怀疑是八大盐商动的手，八大盐商心疑盐司衙门，这二者原本沆瀣一气，如今却有了裂痕。钦差到来，谁知是不是彻查此事？</p>
因是盐司上下胆战心惊，不料那王澍焕与保龄侯史鼐进了衙门，却只道此番是来探访林如海。</p>
盐司上下官吏先是送了一口气，跟着又狐疑不已，暗忖：莫非林如海藏了什么罪证把柄不成？</p>
王澍焕此番可是带了抚标来的，给盐司上下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截杀，因是只能恭恭敬敬礼送这两位进了内宅。</p>
却说正房里黛玉身边儿只有个紫鹃陪着，一旁的孙姨娘只能站着，却是连个座位都没有。黛玉心下哀伤了一阵，忽而便觉无趣得紧。不论是三叔公还是二伯，她此前的十几年里不过寥寥见过二、三次，除了都姓林，又哪里算得上亲戚了？</p>
只是礼法在此，她不好开口反驳。正思量着也不知雪雁能否想明白那名帖该送与谁，忽而便有婆子慌慌张张进来禀报道：“姑娘，巡抚王大人与钦差史侯爷一并来了，这会子进了门儿，姑娘快去迎一迎吧！”</p>
那三叔公林桁尚且没听分明，林沧、林煜父子二人听得真切，顿时骇然而起：“巡……巡抚？还有钦差？”</p>
上回不过是个郎中，便折腾得父子二人欲仙欲死，此番来的官儿更大，那他们还有好儿？</p>
此时就见黛玉缓缓起身，开口道：“三叔公、二伯，家务事暂且放在一旁，咱们还是先去迎一迎吧，免得失了礼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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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邢夫人连忙喊道：“老爷且住，那是俭哥儿方才带回来的五彩瓷，在京师可是稀罕货！”</p>
“嗯？”大老爷轻轻放下五彩茶盏，快步行到一房姬妾身前，抄起茶盏掼在地上。</p>
啪——</p>
茶盏四分五裂，内中惊呼一声，旋即寂静无声。</p>
“欺人太甚！石家当我贾家好欺负不成？”</p>
王熙凤面上不动，心下极为杂乱。再如何说，面前的二人也是公婆，贾琏不在家中，王熙凤虽说要管家，不用每日来立规矩，可总要时不时的过来瞧上一眼。今儿极不凑巧，方才来了，便见大老爷贾赦与那三等将军石光珠闹得红了脸儿。</p>
其后邢夫人与大老爷自是破口大骂，来龙去脉略略听了，却是大老爷与邢夫人这两日宴请宾朋，琢磨着将那暖棚方子高价多卖出去几份。</p>
这公府转手方子，吃相不能太难看，因是只道新纳了姬妾，这才请亲朋故旧来欢聚。席间自是无意中提及得了那暖棚方子，顺势将那方子夸赞得天上仅有、地上全无。</p>
这消息泄露出来，自是引得四下商贾汇聚。</p>
那可是李财神的方子，谁见着过李财神赔钱？虽说人家李财神瞧不上眼，可说不得这暖棚就是传家的好营生。</p>
昨日便有商贾登门，大老爷贾赦好一番拿捏姿态，只推说酒后失言，绝无什么暖棚方子。</p>
按李惟俭的话讲，都是成了精的狐狸，跟这儿给谁唱聊斋呢？往来的商贾自是门儿清，因是好几位砸下重金，有出八百两的，有的直接喊出两千两的高价。</p>
大老爷贾赦与邢夫人自是心动不已，本道再拿捏两日，抬一抬价码便顺势转手卖出去几份，说不得就能入账个万八千的银钱。谁料今儿一早到晌午，竟是半个登门的也没有。</p>
贾赦心下纳罕，生怕到嘴边儿的银钱飞了，连忙打发小厮出去扫听。这一扫听不要紧，竟听闻缮国公府往外发卖那暖棚的方子，五百两一份儿，童叟无欺！</p>
大老爷贾赦快疯了！急吼吼打发人给石光珠下了帖子，下晌时石光珠纳罕着到访，二人可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待听闻石光珠是自李家解雇的菜农口中套出了暖棚方子，大老爷贾赦哪里还忍得住？</p>
冷嘲热讽两句，开始还留着颜面。那石光珠年岁不大，矮了贾赦一辈儿，却是个脾气不好的，当即出言驳斥。</p>
二人呛声几句，顿时闹得不欢而散。</p>
王熙凤听闻前因后果，心下既担心，又快意！快意，自是因着大老爷贾赦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担心的，也是俭兄弟此举会不会惹恼了大老爷……若果然惹恼了，只怕俭兄弟与二姑娘的事儿怕是要出波折。</p>
李惟俭几次三番这般回护，王熙凤自是知恩的，心下拿定心思，待会子总要替俭兄弟转圜一番才是。</p>
大老爷发泄了一阵，气哼哼落座，眉头紧锁生着闷气。</p>
此时就听邢夫人道：“说也古怪，那菜农早不解雇，晚不解雇的，怎地前脚儿刚送来方子，后脚儿就解雇了？老爷，你说俭哥儿是不是存心的？”</p>
“嗯……”大老爷沉吟着没言语。</p>
心下暗忖，照说李惟俭一门心思的要娶迎春，这先前来府，听闻还去看望了迎春小半个时辰，照理不该得罪自己吧？</p>
王熙凤深吸一口气，说道：“大太太这话只怕不对。”</p>
邢夫人与大老爷一并看将过来，王熙凤就道：“俭兄弟什么品性，大家伙都有目共睹，可谓一个吐沫一个钉，这般做又没好处，何必损人不利己？”</p>
“嗯。”贾赦颔首，推己及人，随即深以为然。</p>
那邢夫人却不曾多想，蹙眉问道：“琏哥儿媳妇既然这般说，总有旁的道理。不若你说说这是为何啊？”</p>
王熙凤笑道：“媳妇儿也是头回听闻，只能胡乱揣测一二……要我说，说不定那菜农一早儿便被石家笼络了。说不得在俭兄弟家中闹得不成样子……大老爷、大太太也知，俭兄弟虽说封了爵儿，可到底底子薄，哪里惹得起缮国公府？再说俭兄弟也不在意那仨瓜俩枣的，许是没多想，便将那菜农打发了。”</p>
邢夫人将信将疑，大老爷贾赦听过这般话，顿时心下笃定。只怕是缮国公家背后使了手段，逼着俭哥儿将那菜农放了出来……</p>
眼看到手的一万两银子啊，就这么飞了！这让贾赦如何甘心？有道是：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日你姥姥！</p>
大老爷心头火气，不禁拍案而起：“欺人太甚！来呀，备车，老爷我要去王爷跟前儿说道说道！”</p>
这王爷，说的自然是北静王。</p>
只是刻下未时已过，临近申时，哪儿有这般时候去寻人家北静王的？奈何任凭邢夫人与王熙凤如何劝说，上了头的大老爷只是不听，领了仆役、小厮，怒气汹汹而去。</p>
大老爷一走，邢夫人便瞧着王熙凤不顺眼了，阴阳怪气道：“凤哥儿倒是回护着俭哥儿啊……也是，这府里头除了珠哥儿媳妇儿，也就伱与俭哥儿往来最多了。”</p>
王熙凤心下一骇，流言蜚语杀人不见血，这般言语若是传出去，她还如何做人？紧忙解释道：“大太太这话可是不对，我去俭兄弟家，人家俭兄弟可都是不在。我啊，都是跟傅姨娘往来的。”</p>
想起傅秋芳如今在外头好生风光，邢夫人禁不住泛酸道：“这俭哥儿也是没道理，哪儿有打发个妾室抛头露面照看营生的？”</p>
王熙凤赶忙道：“俭兄弟这不是年岁小，还没成亲吗？”</p>
邢夫人又恼道：“那李守中也是，好好的一对儿，生生被他给吊着，不上不下的。”</p>
王熙凤不敢停留，赶忙趁机告辞而去。出得黑油大门，因着路程太短，王熙凤便没乘车。</p>
这会子宁荣街上并无闲杂人等，王熙凤便只领着两个丫鬟自角门入得荣国府。进了仪门，她这才心下长出了一口气，此番好歹是遮掩了过去。</p>
料想，回头儿也能在俭兄弟跟前表表功吧？她这个二嫂子，此番可是出了力的。</p>
转念又想，莫非是因着自己求告到了跟前儿，俭兄弟才故意打发了那菜农？仔细思忖，好似俭兄弟方才入府时，瞧着自己的眼神颇为赞赏，待过后又恢复如常……俭兄弟是个有城府的，莫非那对自己隐隐的心思都暗暗藏下了？</p>
不然，为何此番要借自己银钱？</p>
这般想着，王熙凤自己吓了一跳，一时间心乱不已。可又一寻思，许是俭兄弟果然如其所说，对自己这般下力气，只是因着要自己照看大嫂子李纨？</p>
嗯……定是如此！</p>
王熙凤心下笃定，不再去想旁的杂念，寻思着往后可得照看好了李纨，不然可对不起俭兄弟此番的援手。</p>
正要转去荣庆堂，身旁丫鬟忽道：“奶奶，平儿姑娘回来了。”</p>
王熙凤紧忙驻足，扭头就见平儿带着个小丫鬟快步行来。</p>
王熙凤就笑道：“东西送去了？”</p>
平儿笑着道：“送去了，蓉大奶奶让我给奶奶道谢呢，说正巧胭脂不够用，正要打发人去采买呢。”</p>
“她身子怎么样了？”</p>
平儿道：“瞧着倒好，不过听人说张大夫头晌又来看过一遭，下了新方子。蓉大奶奶怕是又多心了，这会子珍大奶奶正劝解着呢。”</p>
王熙凤略略舒了口气，这贾家之中，唯独她与秦氏私交极好，偏那秦氏又是个心思重的，这身子骨好好坏坏，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p>
当下主仆二人嘀嘀咕咕，一并朝着贾母院儿行去。</p>
……………………………………………………</p>
永平府滦州城外。</p>
七、八个州中衙役前方开道，后头五十来号各色人等沿着滦河缓缓而行。此处算不得官道，不过是乡野小径，又赶上昨日一场骤雨，因是极为难行。</p>
端坐大青马上，李惟俭被日头一晒，只觉昏昏沉沉。晌午耐不过知州盛情，只得与其宴饮一番。那知州得知来人乃是盛名在外的李惟俭，加之又有工部文书，自是极为殷切。</p>
非但派了向导，还生怕乡民冒犯，紧忙打发了七、八个衙役随行。</p>
这滦州便是后来的滦县，再后来又成了滦州市，按图索骥自然就能寻见铁矿。那唐山可就难了……天可怜见，李惟俭在遵化扫听了好些时日，愣是没一个人听说过唐山这地方。</p>
亏得李惟俭还隐约记得大抵位置，因是分出去十几号寻矿的匠人，给出大略范围便撒手不管了。已是七月，这两日便要返程赶赴严奉桢的大婚典礼，这回返之前总要先寻到些许成果再说。</p>
那开滦煤矿还不好说，那就只能将心思放在司家营铁矿上。复又行了一阵，丁如松打马回返，禀报道：“老爷，前方有一村落，名徐家寨，不若在此略略歇息？”</p>
李惟俭略略颔首，问道：“走出来几里了？”</p>
“怕是有十几里了。”</p>
“去把徐班头叫来。”</p>
丁如松领命，须臾领着徐班头回返。那班头赶忙下马躬身抱拳：“郎中寻小的？”</p>
李惟俭居高临下笑道：“本官听闻徐班头乃是这徐家寨人士？”</p>
徐班头道：“回郎中，小的正是徐家寨人士，此间大事小情，就没有小的不知道的。”</p>
李惟俭问道：“那可知此地有没有铁矿？”</p>
“啊？”徐班头眨眨眼，不知如何作答。</p>
李惟俭哈哈一笑，摆手示意其带路。又行了将近一里，那寨子近在眼前，却听得铜锣声连绵不绝，田间地头的农人一窝蜂似地跑回了寨子，隐约听得有人叫嚷：“官府催缴火耗来了！”</p>
一时间汉子怒吼、妇人小儿哀嚎不绝，直把李惟俭看了个瞠目结舌。那徐班头尴尬道：“郎中不知，此地刁民最是奸滑，多有抗税之举，知州不得已，只得请汇集了三班衙役方能才催缴一二。额……大人不用担心，待小的上前叫门。”</p>
那徐班头拱手返身，按着帽子拎着铁尺急吼吼去叫门。此时忽而有匠人打马追将上来，指着手中的罗盘道：“郎中，此地定有铁矿！”</p>
“哦？”</p>
李惟俭定睛观量，便见那罗盘上的指针乱颤不已。甭琢磨了，傻子也知这地下必定有磁铁矿。</p>
李惟俭勒马停下，吩咐道：“散开来找寻矿脉——”眼见滦河边儿都是河田，又嘱咐道：“仔细莫要伤了农人庄稼。”</p>
一干工部匠人纷纷领命，或下马，或下车，各自捧着罗盘带着学徒兜转开来。</p>
李惟俭看向前头，却见徐班头停在寨子外嚷嚷着：“不收火耗，此番是内府李郎中来查探铁矿——”</p>
嗖——</p>
一支木箭歪歪扭扭擦着徐班头耳边落在田埂边，徐班头顿时变了脸色，恼道：“揍啥？揍啥？奶奶个攥儿！你们逗是要造反啊！”</p>
寨墙上头一通喝骂，跟着有个半大小子后脑勺挨了两巴掌。村老连忙喊话，说了好半晌，直到徐班头赌咒发誓不是收火耗，村人这才将信将疑开了寨门。</p>
那村老颤颤巍巍行将出来，问道：“徐班头，果然不收火耗？”</p>
“不收不收！少说废话，郎中大人一行有些渴了，且去烧些水来沏茶……不要你家那烂茶梗，只烧了热水来就得。”</p>
村老如释重负，紧忙回村寨张罗。其后也只打发了几个老弱送来热水，其余青壮、妇幼尽数留在寨中，生怕被官府哄骗了。</p>
那村老大着胆子送来热水，李惟俭此时下得马来，自有仆役撑起凉棚，李惟俭便在凉棚下落座了，招呼那村老问话。</p>
此时南北早有差异，虽都有抗税之举，不过江南多是秀才、举人带头抗税，也不用如何动手，乡民带头一围，官府的衙役便无可奈何；这北地自是不同，因着民风尚武，三不五时就会因着抗税闹出人命来。</p>
村老极为拘谨，眼见李惟俭颇为和善，这才大着胆子倒了苦水。却说这寨子前明时就有，防备的乃是后金，却从未启用过，倒是多用来对付官府暴力征收。</p>
大顺初年，因着收不上来税银，此地知州干脆将税金外包给了周遭大户，大户再领着庄丁将寨子围了，胡乱打上一场，事后再十倍税金征收，赚得盆满钵满。</p>try{ggauto();} catch(ex){}
后续虽说此等行径明令禁止，可这抗税的传统却依旧保留了下来。大顺正税不过三十税一，算上人头税也没多少，但地方收取的火耗数倍于正税。</p>
税不少也就罢了，徭役也极重！便以修筑城池为例，农闲时抽调丁口修筑城池，这丁口可是自带粮食的。原本农闲时农人都是一稀一干，服徭役可是重体力活儿，两顿干饭都撑不住。</p>
如此，粮食吃得多，说不得还会落下一身病，耽搁明年耕种，这税赋徭役合在一处，乡野小民自是负担极重。</p>
因是每次官府下乡征收，徐家寨总会结寨自保，先得跟官府谈清楚收取多少火耗，谈得拢就开门，谈不拢一分银子都不交。</p>
李惟俭听得连连点头，真真儿是办法总比困难多啊。</p>
那村老回返村寨，待过得一个时辰，村寨中的百姓见官府的人果然不进寨中收取火耗，这才大着胆子走出来。</p>
待瞥见有匠人四下掘土，一干百姓当即急了，簇着那村老来寻李惟俭讲理。</p>
李惟俭不耐与村民交涉，略略交代丁如松几句，丁如松告知了徐班头，那徐班头顿时来了精神。</p>
寻了块石头站将上去，指手画脚吼道：“吵嚷个甚？不过是两垄麦子，能值几个钱？郎中大人发话了，若此番不曾寻见铁矿，免徐家寨今年税赋；若果然寻见铁矿，朝廷出银子，徐家寨举寨搬迁，按丁口一人十亩地！”</p>
村民哪里肯信？围着徐班头计较良久，眼见其赌咒发誓，这才将信将疑按捺下来。</p>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一匠人忽而命学徒停下，跳下土坑捡出一物，随即喜形于色奔到李惟俭面前。</p>
“郎中请看，果然是铁矿！”</p>
李惟俭瞥将过去，便见其手中捧着一石，其上红锈斑驳，果然是赤铁矿。李惟俭接将过来，吩咐道：“命一组人继续朝下挖掘，其余人等探明此矿范围。”</p>
匠人领命而去，李惟俭又吩咐随行仆役，准备在此安营扎寨，这铁矿虽寻见了，可确定范围、矿藏多寡总要抛费几日光景。</p>
李惟俭端量手中铁矿，这原始矿石品味大抵四成左近，已经算是高的了。记忆里，此地铁矿上层为赤铁矿，下层为磁铁矿，上层品位略高，下层的磁铁矿品位不过三成。</p>
可惜海南太远，开发石碌铁矿得不偿失。好似他隐约听闻山东深山里发现一处富铁矿，奈何只略略耳闻，不知其详。</p>
罢了，凑合用吧，大不了精选一番，多抛费一番人工。</p>
再者，不论如何考量，此处都是天选之地。一则近京师，有滦河直通渤海；二则煤铁齐全，距离极近。</p>
又寻了那徐班头扫听，得知此时滦河每年冰封期不过一、二月，余下月份舟船往来不断，算得上是成熟的航道。</p>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都在，简直就是天生的煤铁复合体！</p>
……………………………………………………</p>
扬州，盐司内宅。</p>
晴雯满面寒霜，与琇莹一道儿快步而行。前头带路的丫鬟低眉顺眼儿，却是不敢言语。</p>
林如海好好坏坏，到得七月里，又是重病不起。前一回有李惟俭，略略出手惩治，便将林沧、林煜父子二人打发回了姑苏乡下。</p>
苏州府士绅得知此二人得罪了李惟俭，正琢磨着讨好李财神的，又哪里会放过这二人？因是那石塘生生拐了个弯儿，将林沧家老宅兵二十亩河田尽数圈入其中。</p>
苏州府说的好，这圈占田土，自是要照价赔偿的。奈何苏州府如今银钱不凑手，只得留待来日再给付。至于何时给付？呵，且等着吧！</p>
这林沧父子欲哭无泪，又惹不起周遭士绅，只得捏着鼻子认倒霉。待过了月余光景，扫听到李惟俭早已离开扬州，心下禁不住惦念林如海家产，又听闻三叔林桁打点行囊赶赴扬州，父子二人再也不能安坐，急吼吼又跑来了扬州。</p>
这父子想的分明，家中田产才几个银钱？林如海为官数载，定然赚下了金山银海，手指头缝里漏点儿就足够父子二人逍遥自在的了。</p>
因是刻下盐司内宅汇聚了一众林家旁支，木字辈的林桁，水字辈的林沧，火字辈的林煜、林烁，孙姨娘不过是个妾室，便是有心，也不敢在这几人面前放声。因是便苦了黛玉，夜里要照料重病的父亲林如海，白日里还要与这些不知所谓的亲戚往来。</p>
莫说是黛玉，便是晴雯都憋了一肚子火儿。方才黛玉眼见晴雯好似要发作，紧忙寻了个由头打发其下去歇息。不料方才出门，便听小丫鬟说，那林烁不知死活，竟去招惹香菱！</p>
方才压住的火气，顿时腾起！晴雯本就是爆炭一般的性儿，哪里还忍得了？正好瞥见琇莹，干脆叫住其随行，气势汹汹便朝着前院儿寻去。</p>
到得二进院，便见捧着个团扇低声说着什么，香菱捧心蹙眉，不住地后退。瞥见晴雯与琇莹，顿时叫道：“晴雯快救我！”</p>
“且住！”</p>
晴雯一声喝，那林烁顿时顿住身形。转头回望，便见晴雯与琇莹快步而来，眨眼便将香菱护在了身后。晴雯仰头怒道：“林六爷，不知香菱何处招惹了您？为何追着香菱不放？”</p>
那林烁浑不在意道：“不过是瞧着天热，香菱手头又没趁手的团扇，今儿上街刚好瞧见个可心的……”</p>
不待那林烁说完，晴雯便打断道：“那可真真儿是要谢过林六爷了，回头儿我定要告知四爷，也让四爷回报六爷一二。”</p>
林烁顿时一怔，笑道：“不过是心生怜悯，当不得什么。”</p>
正要丢下两句场面话抽身而退，那晴雯却分毫脸面也不顾惜，径直道：“尊你一声叫六爷，不尊你……你又是什么东西？香菱可是四爷的妾室，你这浮浪子好大的狗胆！</p>
起先见你老实本分，好道是个好的，不想暗地里藏着奸！琇莹，将这浮浪子打出去！出了事儿，自有四爷担着！”</p>
李惟俭便是琇莹的底气，闻言应了一声，顺手折下一根花枝，反手便抽了过去。</p>
“你竟然这般说——诶唷——打人啦！”</p>
晴雯兀自不解气，嚷道：“打，这等混账行子，打死了事！”</p>
手中不过是花枝，因是琇莹出手不容情，那花枝上下翻飞，夏日里林烁穿着的衣裳又单薄，捱在身上便是一条红印子，若伤及脸面，霎时间便会有血渍沁出。</p>
林烁被抽得嗷嗷怪叫，当即护住脸面抱头鼠窜，却被琇莹一路追打，待临到仪门前，更是被琇莹飞起一脚踹在后背，怪叫一声扑出去丈许，生生来了个狗吃屎！</p>
晴雯追将上来，眼见盐司小吏纷纷驻足，恨声道：“此人不忠不孝，打着侍奉林盐司的名号来得家中，却每日家调息家中婢女，真真儿是无耻至极！我家四爷乃是内府会稽司郎中，烦请过路的诸位官差将此浮浪子丢出衙门，莫要再让此人入内叨扰！”</p>
有老成小吏连忙问道：“敢问姑娘，贵府老爷可是姓李？”</p>
“不错。”</p>
那小吏顿时变色，冷哼一声道：“来呀，将此獠打二十板子丢出去！”</p>
任凭那林烁如何哭嚎，几个衙役凶神恶煞一般提了水火棍，上下翻飞抽了二十板子，插起来径直丢出衙门，临了还吐了一口口水。</p>
什么？姑苏的童生？呸，莫说是童生，便是举人老爷，敢惹了李财神也得倒霉！</p>
晴雯眼见如此，屈身一福谢过一干小吏、衙役，这才与琇莹回转身形。寻了兀自不知所措的香菱，晴雯禁不住蹙眉道：“你这性子太过柔顺，这般浮浪子纠缠过来，喊出声自会有我们料理，怎地就知道往后退？”</p>
香菱道：“我，我这不是怕给四爷招惹麻烦嘛。”</p>
晴雯就道：“不过是个童生，若这般人都要顾忌，来日岂不是阿猫阿狗都能欺到四爷头上了？”</p>
香菱红了眼圈，忙道：“我知道了，下次绝不会了。”</p>
有心再数落几句，转念一想，来日回了京师，只怕也没这等不知所谓的人物靠近，因是晴雯便转而问道：“你娘如何了？”</p>
香菱顿时展颜道：“今儿瞧着好了许多，徐大夫说再将养个一二月便差不多了。”顿了顿，又道：“都怪我，拖累你们跟着一道儿留在了扬州。”</p>
晴雯白了其一眼道：“不过是赶上了……我琢磨着，便是没有这桩事，四爷也寻思着留咱们照看林姑娘呢。”</p>
晴雯虽不善说话，却是个心思伶俐的，这些时日下来，便是琇莹都回过味儿来，莫说是晴雯了。只怕俭四爷放心不下林姑娘，早就打算留她与琇莹照看了。</p>
略略说过几句话，香菱去给母亲熬药，撒了邪火的晴雯正要与琇莹回房中歇息，忽而便见雪雁寻了过来。</p>
晴雯纳罕道：“雪雁姐姐？怎地不在林姑娘身边儿伺候着？”</p>
雪雁面上急切，快步行到近前慌张道：“不好了，那三叔公与二伯不知怎地，忽而就说起来冲喜来。三叔公还好，只说物色了个女子，乃是旺夫之相，说老爷娶了定然会身子好转；那二伯……竟说要将姑娘嫁了劳什子的张举人！”</p>
“啊？”晴雯方才散去的火气，顿时又升腾而起。怒道：“真真儿是阿猫阿狗都欺到头上来了……琇莹，跟我去将那劳什子的三叔公、二伯乱棍打出去！”</p>
雪雁紧忙拦下，说道：“不好这般处置，再如何说也是林家长辈。姑娘这会子气得掉了眼泪，只抽空将四爷的名帖塞给了我。”</p>
名帖？晴雯转动脑筋，便道：“是了，我这就寻余伯拿着四爷的名帖去寻崔同知！”</p>
探手夺了名帖，晴雯转身便朝着仪门寻去。刚好香菱这会子端着熬好的药汤回返，眼见三个丫鬟气势汹汹朝仪门行来，紧忙出言问询。</p>
晴雯如实而说，香菱紧忙将其拦下，道：“晴雯，不好如此莽撞的。”</p>
“哈？”</p>
香菱就压低声音道：“那日四爷可是说过，这扬州府上下官吏都信不得。”</p>
“那——那这名帖送去何处？”</p>
香菱略略思忖，将药汤交给琇莹，转身去到仪门左近，低声与婆子其说了几句，那婆子随即出了仪门，过得半晌回转告知香菱。</p>
香菱这才回转身形，冲着晴雯与香菱道：“扫听过了，巡抚王澍焕这几日便在扬州城，料想林姑娘的意思，定是去寻王大人寻求援手。”</p>
晴雯眨眨眼，合掌赞道：“四爷与王大人颇为融洽，有旧情在，王大人必定应允。”</p>
事不宜迟，晴雯紧忙寻了管家余伯，打发人拿着名帖赶赴巡抚驻地。待过得两个时辰，盐司上下顿时惊动，非但是巡抚王澍焕来了，连那驻足江阴月余不曾动弹的钦差史鼐也来了！</p>
钦差遇袭一事，自是惹得扬州上下震了三震。盐司官佐怀疑是八大盐商动的手，八大盐商心疑盐司衙门，这二者原本沆瀣一气，如今却有了裂痕。钦差到来，谁知是不是彻查此事？</p>
因是盐司上下胆战心惊，不料那王澍焕与保龄侯史鼐进了衙门，却只道此番是来探访林如海。</p>
盐司上下官吏先是送了一口气，跟着又狐疑不已，暗忖：莫非林如海藏了什么罪证把柄不成？</p>
王澍焕此番可是带了抚标来的，给盐司上下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截杀，因是只能恭恭敬敬礼送这两位进了内宅。</p>
却说正房里黛玉身边儿只有个紫鹃陪着，一旁的孙姨娘只能站着，却是连个座位都没有。黛玉心下哀伤了一阵，忽而便觉无趣得紧。不论是三叔公还是二伯，她此前的十几年里不过寥寥见过二、三次，除了都姓林，又哪里算得上亲戚了？</p>
只是礼法在此，她不好开口反驳。正思量着也不知雪雁能否想明白那名帖该送与谁，忽而便有婆子慌慌张张进来禀报道：“姑娘，巡抚王大人与钦差史侯爷一并来了，这会子进了门儿，姑娘快去迎一迎吧！”</p>
那三叔公林桁尚且没听分明，林沧、林煜父子二人听得真切，顿时骇然而起：“巡……巡抚？还有钦差？”</p>
上回不过是个郎中，便折腾得父子二人欲仙欲死，此番来的官儿更大，那他们还有好儿？</p>
此时就见黛玉缓缓起身，开口道：“三叔公、二伯，家务事暂且放在一旁，咱们还是先去迎一迎吧，免得失了礼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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