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崔崔,雄狐绥绥。

    鲁道有荡,齐子由归。

    ………

    齐地耳熟能详的婚嫁民谣在此刻陡然变得凄清哀婉起来,大营外有齐国女子如诉如泣,不知何时大营之中的面色麻木的兵卒遥遥看着南地神情变得哀愁,握住手中的兵刃的虎口不知何时也松懈下来,帐篷之中卧榻的伤兵仰着头更是眼角有浊泪流下。

    天上的秃鹫一圈又一圈的盘旋着,

    地上的兵卒一声又一声的吟唱着,

    这种情绪在整个大营以极快的速度蔓延,甚至比瘟疫来得还要恐怖,瘟疫腐蚀的是肉体,而眼下确是在瓦解这底下兵卒的斗志。

    齐逊的目光在兵卒的脸上扫过最后目光落到了大营外,借着月光依稀可以看清大营外上百名齐国女子正在低吟浅唱。

    此刻铁剑架在身后,身子微微颤抖着,脸上有轻泪,原本齐境民谣唱出口时莫名的哀愁起来,恰好正合此中场景。

    齐逊此刻心中思绪万千,再这样下去甚至不用乾军出动一兵一卒,怕是在过上些许时辰变会出现兵变,仅仅只是溃兵就能冲散大营。

    败了,

    败了,

    当那只大军从上党后方杀出来的时候,

    自己就已经败了,

    可眼下绝不是败了那么简单,

    出征时四十五万兵卒,

    如今仅仅余下二十来万,

    若是这二十万兵卒不战而降,

    这是何等的耻辱!

    如何面对永安城的妻儿老小?

    如何面对齐地无数黎明百姓?

    如何面对齐地朝堂衮衮诸公?

    如何面对庙堂之上齐国国君?

    我齐逊将永远钉在齐国的耻辱柱上!

    不行,

    断然不能如此,

    自己是三军主帅,

    必须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是,

    要想阻止情绪的漫延又谈何容易?

    突围?

    突围!

    趁手底下的兵卒还没有军心涣散,斗志还没有完全瓦解,必须连夜突围,立即突围,杀出上党盆地,此地是一刻也不能多呆了!

    “传本将令,擂鼓!”

    “擂鼓!”

    “擂鼓!”

    “擂鼓!”

    三声急呼在大帐之外响起,

    中军大帐左侧竖立着一面牛皮大鼓,那是军中的聚将鼓,没有任何犹豫,齐逊大踏步上前拿起了沉甸甸的实木鼓槌,猛然敲下!

    大帐外的亲兵同样奔走起来,

    “将军有令,擂鼓!”

    “将军有令,擂鼓!”

    “将军有令,擂鼓!”

    “咚!咚!咚!咚!咚!”

    片刻之后低沉雄浑的鼓声便如急聚的雨点般响了起来,齐军大营内,不管帐篷中抱头痛哭的伤兵,又或者是沉浸在思乡之情中普通兵卒,霎时间全都被惊醒。

    凄婉的歌声被沉闷厚重的鼓声盖下,可很大部分兵卒只是楞楞的站在原地不为所动,此次北伐的大部分兵卒本就在魏国以南富饶之地,如今困于上党生死不知之时,更是思乡心切,听得乡音如何还有斗志?

    “殿下,此曲胜过十万大军!”

    赵括怔怔的看着齐军大营中一片愁云惨淡的光景,最后目光落到了前方上百的齐境女子身上喃喃出声。

    “此战胜负已分,准备拦截突围吧!”

    腰佩刀剑的少年郎轻声道。

    “末将已经在上党大营外布下伏兵,齐军断然没有突围的可能。”

    白衣黑甲的白起握住铁剑洒然起身,指着上党四处开口道,眉宇间的冷冽已经落成了实质,周身杀气升腾。

    “等等!”

    “白将军方才所说,诱之,分之,弱之,杀之,埋之,这二十万齐军当真没有半点活路,那可是整整二十余万啊!”

    赵括目光如炬的看向白起问道。

    “赵将军,你应当知道我军眼下没有能力看守如此多的齐兵,除了杀之,本将想不出一个办法能够解决。”

    “何况齐国在殿下的心中怕是早已经纳入了大乾的版图,若是留下这只军队后患无穷,经过战火的洗礼,若是回国之后再度成军,又或者是军中发生哗变,耗费的都要用我大乾兵卒的性命来填,我白起既然为军中主将自然应当为麾下兵卒着想。”

    “很多事,非白某所愿,只是事已至此,别无他法!”

    “我白某甘愿背负这万世凶名!”

    “末将白起,还请借殿下重甲铁骑一用!”

    白起说完单膝跪地,眼神中全是坚毅。

    “准了!”

    腰佩刀剑的少年郎扬了扬手,余下一千八百甲开始着甲,月光洒下厚重的铁甲平添了一分冷色,胯下马蹄躁动的踏下,有草介飞溅,大破魏武卒一战往后这只原本就是凌驾于时代之上的冰冷巨兽仅仅只是结阵的那股子的气势就能让普通兵卒瘫软,此时白起翻身上马,将手中的铁剑抽出,目光灼灼的看向齐军大营。

    细细看去夜色之中还有无数的兵卒已经有握紧了手中的兵刃,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那齐军大营上,原本的郡兵在数次杀伐过后眼神中已经不在慌乱,此时齐国兵卒的头颅在他们眼中就是一份份军功,一份份自己晋升的资本!

    ……

    齐军大营中,

    “诸位都听清楚了,突围时,不许举火把,不许大声喧哗,天亮后到百里外朝阳郡集结,这一次突围分四路,还望诸位珍重,若是本将还能够活着逃出上党,本将自当亲自入永安向国君请罪!”

    “诸位,子时三刻借夜色突围!”

    齐逊来到齐军阵前,炯炯有神的眸子从阵前的诸位将领脸上逐一掠过,沉声喝道。

    “诺!”

    军中诸位将领马背上抱拳作揖回应道,可细细看去除了长期追随齐逊的几位老将之外每个人面色都是阴晴不定。

    良久之后,

    有一中年文士从大帐之中走出,

    身上的白袍在铁甲铮铮的场中有些突兀。

    “齐将军,不若……”

    中年文士咬了咬牙最后两个字,咬了咬牙“投降”两个字始终没有说出。

    “子良,不必多言。”

    “还有一刻了,子良突围时你随在我左右……”

    齐逊看了一眼军中铜壶滴漏的刻度开口道。

    “将军,非要如此不可?”

    “没有选择了,再拖下去便是拼力一搏的机会都没有了。”

    “要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不怕死。”

    “投降或许能活着,但那是为将着一生的耻辱!”

    齐逊苦笑出声目光扫过,不少将领羞愧的低下了头。

    “将军!”

    场中几位老将长叹出声。

    “不必多言!”

    “既然如此,还请齐将军稍作等候!”

    一老将起身道。

    不顾齐逊疑惑的神情,那老将说完后迈步往大帐篷走去,掀开帘子,看着木架上那一身夺目的将甲,愣了片刻后,老将开始解衣卸甲。

    几炷香过后,老将从大帐中走出,原本的甲胄已经换下,一身银白色的铁甲在黑夜中耀耀生辉,深红色的披风添上几分杀伐。

    “禀将军,末将受将军恩典无数,无以为报,如今愿代将军突围!”

    老将跪倒在地恭敬的行了一礼。

    “这……”

    “齐将军,末将愿往!”

    细细看去眼前的齐逊本就是老将,身子算不得太过健壮,场中那人一身帅甲看上去和他身形颇为相似,夜色之中模样一类倒也不用过多在意。

    “末将领军往南门突围,将军自可往西门观望,待到末将吸引住乾军注意,自可从容而去!”

    “将军不必再犹豫了!”

    老将的头死死的抵在地上。

    “罢了,罢了!”

    齐逊挥了挥手换上一身普通铁甲,其中数十位最为骁勇的精锐亲卫同样换上了普通护卫在左右,往西门涌去。

    “打开辕门,突围!”

    老将见状勒马回头,手中铁剑大往南边的夜空虚虚一压,喝道霎那间,紧闭的齐军大营辕门已经洞开,老将一马当先,疾驰而出,各部兵马相继从大营里蜂拥而出。

    齐军大营外,忽然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金铁杀伐声,大营外早早便埋伏的乾军兵卒望着那汹涌而出的人群眼中充满了渴望,赤裸裸的毫不掩饰。

    帐外杀声盈天,白起却是充耳不闻。

    一盏茶后,

    齐军大营中的兵卒已经杀出,

    白起手按剑柄,疾步到徐闲身前禀报道:“殿下,齐军弃营突围了!”

    “收网吧。”

    “余下的事便交给白将军了!”

    “定不负殿下所托!”

    话音落下,

    白起右手轻轻扬起,

    无数的兵卒从黑夜中起身握紧手中的兵器冲杀出去,喊杀声震天!

    与此同时一千八百甲拉下冰冷的面罩,往辕门的方向开始徐徐加速,滚滚马蹄卷起漫天烟尘,呼啸向前。

    “死开!”

    老将一声大吼,手中大铁戟奋力上挑,挡在面前的乾国郡兵霎时被挑起空中,又惨叫着翻翻滚滚地摔跌在了十几步外,附近的兵卒无不骇然,却无一人退缩半步。

    齐军大营西门,

    “将军,走吧!”

    中年文士看清场中的局势后断然开口道,趁着场中混乱的局势数十人摸黑行进。

    “齐逊在此,白起小儿速速前来受死!”

    大营南门外老将暴喝出声,手中高举大纛。

    很快又有数十名凉州兵卒奋勇向前,重新堵住了缺口,不知过了多久老将终于停下了前进的脚步,以戟柱地,剧烈地喘息起来,身旁上千亲兵此刻仅仅余下不到百人,余下的兵卒同样被冲散。

    “不对!”

    “这不是齐逊。”

    白起沉声道,齐逊已经年过半百,何况本就是儒将不擅长战场厮杀,眼下此人确实无比悍勇。

    “快,西门!”

    白起目光扫过西门处一只兵卒吸引了他的目光,实在是那数十人的悍勇程度远远超出了普通兵卒,顾不得多想。

    “引弦!”

    箭雨落下甚至盖住了天上的月华,

    人群中齐逊望着天上蝗虫一般的小点,

    在眼中不断放大,

    数名悍勇的亲兵一把推倒齐逊,

    摔倒在地时只听得箭矢穿透血肉的沉闷声响,

    当再度仰头时,

    远处那冰冷的钢铁巨兽已经踏来,

    当马蹄踏破胸膛的那一刻,

    入眼是白衣黑甲面色无比冷冽的少年。

    头颅无力的垂在地上透过铁骑的缝隙看去,南边那好好耸起的齐国大纛被人斩断,旗帜缓缓飘落。

    ……

    “齐逊已死,投降不杀!”

    “齐逊已死,投降不杀!”

    “齐逊已死,投降不杀!”

    白起轻声开口道,身后无数兵卒高呼起来。

    大乾步兵举着厚重的盾牌,将无数的齐国兵卒缓缓逼退,当齐逊已死的口号喊出来后再无斗志,只是推搡着往大营中跑去。

    “投降吧。”

    “投了吧!”

    “至少可以保存一条性命。”

    “他娘的,谁都是爹生娘养的,总不能白白死在这。”

    “仗打到了这个份上,士兵们已经尽力了!”

    大营中几个余下将领目光在兵卒的脸上扫过,看着他们惊恐的神情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冰冷的夜风拍打着面颊,悲凉而又孤寂。

    环顾四周,身旁还握着兵器的兵卒不足千余。

    “降了……”

    当最后一位将领点头的那一刻,

    所有人都是如释重负,

    “哐当……”

    兵器落地的声响连成了一片。

    “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在齐军大营响起,

    腰悬鞘纹黑金蟒纹的凉州轻骑齐齐踏入大营,手中明晃晃的凉刀已经出鞘,冰冷的眸子直视着前方。

    片刻之后,

    铁骑策马一分为二转身对着惊恐的齐国兵卒,

    铁骑的中间空出一条路来,

    不知何时换上一身黑金蟒袍的少年策马上前,

    “殿下,我军已经投降,还望殿下善待俘虏!”

    “我齐国国君自然会拿出赎金,还请殿下稍安勿躁。”

    一老将看清那黑金蟒袍之后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跪倒在地,兵败了,投降自然得有投降的样子,若是此时在故作姿态不过找死罢了。

    话音落下之后,

    齐军大营之中无数的兵卒一同跪倒下来。

    “白将军,本殿要回援会稽,颍川了,此地便交由你负责。”

    “白将军,本殿说过许见太平。”

    身穿蟒袍的少年没有答话,

    目光落到了身上那一袭白衣上。

    “末将,领命!”

    白起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传本将令!”

    “齐军全军缴械!”

    “手持寸铁者斩!”

    “高声喧哗者斩!”

    “四处逃窜者斩!”

    ……

    一连串的命令从白起口中下达,

    那无数个斩字听得人遍体生寒,

    无数的大乾兵卒开始入营穿梭在齐营之中。

    ……

    翌日,

    齐营余下的二十万人已经被分割成上百个营房,手持利器的兵卒在各个营房之中穿行,齐国兵卒确是罕见的安静,因为战争已经停止了,无论胜负,至少自己已经活下来了,这便是莫大的幸运。

    军中次所,

    “一日一餐,粥可立筷,斩!”

    白起望着已经架起的数千口大铁锅开口道,刚刚放米下锅的火头兵静若寒蝉,不敢多言只是默默地合拢粮袋,轻颤的手不小心抖落一把米进入锅中,后者也顾不得烫手,直接伸手入锅……

    望着那白衣黑甲少年的背影,年老的火头兵嘴中嚼着半生不熟的米粒,嘴皮子打着哆嗦,强行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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